江依依四处看了看，风声都变得甜腻而温和了些，墓碑林立之中，他们孤绝地站立在风雪里，任雪花扑打取笑，似乎天地间也唯此二人。
她含笑瞪了楚陶然一眼，嘴巴一翘一翘地说：“你端重一点，也不怕这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看了笑话。”
“没事，他们看了，到林阿姨面前说几句，阿姨听了只会更高兴。”
江依依立时惊叹地后仰，一本正经地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的新婚丈夫，摇摇头说：“楚三三，我发现你这人其实有很多方面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知道你聪明绝顶，但一直以为至少在我面前，你是老老实实，情愿笨一些的，原来都是我想错了，你在我面前才是更聪明的，你所有的智慧，大概都用在步步为营如何把我骗进楚家大门了，天呐，我得和我妈好好说说，我怎么被你这么个厉害又执着的男人缠上了。”
楚陶然看着她，忽然淡淡一笑，说：“我那时候也吓了一跳，看你睡得可爱，软软躺在我腿上，那么信赖我，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就亲上去了，然后在车窗上，看见自己整整脸红了半小时，一边脸红还一边担心要是你突然醒了，问我脸怎么这么红，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哈哈哈……”江依依笑了起来，“哼，好色之徒！”
“所以，”楚陶然满眼都是她，揽过她继续往前闲闲地走，“那才是我们的初吻，在一个雪天，而不是黔水镇的那次，你还给我的，还的是错的。”
江依依快活地甩着手臂：“谁让你那时候说什么‘不喜欢我了’‘不在乎我了’，多伤人，我都哭了，难过得要命，从不知道你还能和我说出那么冷酷的话，那我不就只能把‘初吻’还给你了吗！我真的以为黔水镇码头，是我们的起点……”
“那些傻话你也信，我那是被你气疯了，这辈子都不想听你那些话，有那么一次，就受得够了……”楚陶然浅浅一笑，又说，“偷吻过你一次后，我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为着这个执念，和自己较劲了整个青春期，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来我家写作业，我看着你的时候，脑子里都是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依依诧异看向他，脚下的节奏都踩雪踩乱了：“那时我看你，不是特别超凡入定、心如止水的样子吗？”
她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在马虎自己的作业，而楚陶然，是最尽心不过的好学生。
“有吗？是怕被你看出来吧，既希望你来，又不希望你不来，一下雨，你就不来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的枣树，雨下得大时，树上的声音就会很像有你爬在上面时的，好几次我像傻了一样，都已经打开窗子去看是否真是你了，飘进来的雨把我的床都打湿了。”
江依依默默听着，那时候，她只是不近不远地欣赏着他。
“有次我没藏好，我妈看到一张我画的你，她说画得很像，我特别紧张，我妈本来没什么，但看我的样子，表情忽然就变得奇怪了，后来我拿着画走开，经过窗户的时候，看到自己又脸红了，大概那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了。”
楚陶然偏偏头，坦然对上她默默不语的眼睛：“我并没有多君子，我逼你写数学练习题，只是因为一写数学你就打瞌睡，你睡着了，就不会知道我轻轻摸了摸你的睫毛，捏了捏你的脸，还……但我保证，我那时没有任何恶意或邪念，只是……特别特别地喜欢，越看越喜欢，爱不释手。”
江依依在铺雪羊肠小路上笑弯了腰，前路只有一条隐约的足迹，楚陶然拉住她，她才没有滑倒，险险倒在了楚陶然手臂上。
他扶着她走，只听她耳边胡闹道：“那你该早说啊，你要是早说，我们就能整个暑假都打着在你房间写作业的幌子‘偷情’，你看，我一直很听你话的，你好好和我说，或者以你的脑子，想个主意骗骗我，我肯定心甘情愿让你正大光明地亲我……”
把她捞在怀里，两人衣襟上倏忽相撞，惊起了一片微蒙雪雾，二人的面容都变得模糊又朦胧了，楚陶然一点一点抹去她眉间的点点白雪，看她绮丽的面容，在密集雪花里，也晶莹剔透得仿佛能团聚在手心一样，那眼角眉梢经年不变的清冷，终于被染上了水样的柔美。
楚陶然一字一字地说道：“所以你要深深知道，而且永远不用怀疑，我和你在一起，是深思熟虑了半生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后悔，你也不许后悔，无论回家发生什么，伯父的事也好，阿姨的事也好，江彬的事也好，甚至是你的重度抑郁，都不要以其中的任何为借口推开我，我不许，我楚陶然，只给你一次机会伤我，结了婚，你就只能爱我，而不许离开我。”
江依依踮起脚点，黑衣斗篷与楚陶然的相差无几，两人像合到一起去的墨玉扇子，下摆在风里一扬，她的吻落在楚陶然的嘴角，轻轻拂开他肩头的白雪，说：“这里总是下雪，我恐怕舍不得楚先生一人看雪，不如就不看雪，只看我吧。”
楚陶然吻过她的手，江依依轻缓缓地转身，从坡上吹来的雪花，在逆流的空气里次次翻腾，抵达这棵凋敝的桑树，仿佛受了某种感染，便迟疑地安息了下来。
汤莹的墓碑就在面前，早被薄雪覆盖，连上面的照片，也掩了白雪，微微透出些灰黑颜色。
楚陶然蹲下来，伸手贴着石碑要擦。
“别，我不敢看。”江依依轻轻叫了一声。
她不想看汤莹的照片，汤莹在她的记忆里有无数鲜活又惠质的形象，她也记得那些爽朗的、和气的、怜惜的笑声，也记得那些委屈的、悲愤的、幽怨的哭声，但这一切，都冲破不了那骇人血幕，汤莹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就像是被血泊砸了上去，湿了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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