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知道解放车翻下去的位置，离村口不算远。
他很快就来到了这里。
是山路的一处转弯处，那个晚上，下着雨。刮着风，那辆解放车就是在这个转弯没能刹住车，笔直地撞下了前方的深涧。
老人来到山涧边上，低头看着。
底下漆黑一片，看不见底。
有风从谷底吹上来，吹在老人的面上，生冷。
那风掀开了孩子的襁褓，露出了他的脸，肌肤娇嫩，白里透红。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孩子的哭闹停止了。
他微微张着小嘴，轻轻地呼吸着，眼睛闭着，不哭不闹，像是睡着了。
他很可爱。
老人低头盯着自己的孙子。
他真的很可爱，粉雕玉琢，胖乎乎，软绵绵。
但是他的到来，让他们家，没法做人了。
这个古老又传统的村子，容不下一个还没有成亲就先生了孩子的女人。
他们觉得，她丢人了。
丢了她自己的脸，丢了他们家的脸，更丢了全村人的脸。
尽管没有谁能够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们整个村子的脸都长在了这个女人的脸上。
“孩子，这个地方容不下你，你别怨我，只希望你下辈子，不要再生在这里。”老人语声轻颤，说着。
他的眼眶也有些泛红。
他抬起双手，缓缓地将这个孽种举过头顶。
“当年，你的父亲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去找他吧，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老人说。
把一个孩子投进深渊，这个老人为了做这件事情，他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心理建设。
他没念过书，他就觉得，没了这个孩子，他们的日子就不会过得这么难了。
“爹！”
一声凄厉的叫喊从背后传来。
老人下意识地停住将孩子掷下的动作，他缓缓扭过脖子，看着身后正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的女儿。
女人流着泪，挥着手。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腹部疼痛，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了。
她摔倒，蹭破了膝盖，摔了一身泥水，可是她不在乎，她爬起来，朝着山路边缘跑过来。
老人牙齿打颤，手脚发软。
他害怕，他自责，他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灵魂深处藏匿着的恶意。
所以他最后没有将孩子扔下山。
女人扑到他身前，从他手中夺过孩子。
她先低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孩子，孩子呼呼大睡，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痕。
然后，她抬起头，盯着老人。
她开始一步步地往后退。
她的眼神里写着不可置信，写着陌生。
她从来不曾料到，自己的父亲竟然真的是一个如此冷血无情的人。
女人摇头，深呼吸，接着用非常冷静的声音开口说道：“我没有想到，你那天说的话竟然是真的。你说我生下他来，你就要摔死他。”
老人口干舌燥，他想解释。但是张嘴却无话可说。
“行，我知道了。您不就是觉得我们在这里，让您没法见人了是吗？我走，我和孩子马上走。”
女人说完，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老人在路边站了很久。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迈开腿，往家里跑去。
4.
女人离开村子的时候，除了孩子，什么都没有带上。
她收拾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包袱。
老太太在边上哭，一边哭一边劝着她女儿，希望她能够回心转意。
但是女人铁了心。
她没有办法再信任她的父母，哪怕他们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
而正是这两个她最亲的人，却在她稍微离开的那一会儿功夫里，意图将她的孩子扔下山涧。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那是连着她的心小生命。
她不能容忍他们的无情，也不会原谅他们的狠心。
她离开了。
老人坐在椅子里唉声叹气，他看着女儿走出家门，却没有追出去。
老太太跟了出去，但是女儿让她回来。
“你别再跟着我，从今往后，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她轻轻地颠了颠怀里的孩子，扭头看了看老太太。
老太太满脸是泪。
老人家含含糊糊的话语和哭声混杂，成了悲凉的哀嚎声，女儿听不清，也不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女人没有去乘坐马车。
她离开的时候身上带的钱并不多，贵了一倍的马车钱，她宁肯用自己的双脚走到镇上去。
到了镇上，再乘车前往城里。
卫生所的大夫说了，孩子的眼睛，要去城里看。
老太太跟着她来到村口。
她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老太太最终停下了脚步，也停下了哭号。她看出来了，女儿这一走，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泪和悲伤，留不住她的倔强和决绝。
老太太看着女儿一步步远去，抹了把眼泪，她想，要是女儿离开了，能够过得比现在好，那就好了。
可是，没了爹妈的照拂，她一个带着孩子的独身女人，又能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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