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在梦中，他回到了十八岁。
他看到了向汀一认生地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看到她在柑橘树下忙碌，看到她在五娘山上打雪仗，看到她酒醉后瘫在自己怀里，看到她在排球场上的怒气，看到她抱着花等在高考的考场外，看到她在烟火下说愿意……
头疼欲裂地醒来，看到泱泱满脸的泪痕，和林清顾自强担心的面孔。
他哑着嗓子问：“我睡了多久？”
顾自强看了看表，“快两个小时了。”
他扯着嘴角笑了，原来才两个小时，他和向汀一的十六年，竟然在两个小时里就过完了……
他强撑着力气坐了起来：“妈呢？”
林清知道他问的是秦蓝：“医生说是心肌梗塞，现在脱离危险了，现在要静养，不能情绪激动。”
“知道了。”他掀开被子起身，拉着泱泱的手，进了秦蓝的病房。
秦蓝已经醒了，脸上戴着氧气面罩，满脸的苍白无力。
看到顾白和泱泱进来的那一刻，眼泪就无声地滚落下来。
顾白走到床边，用泱泱的手握住秦蓝的手，温声开口：“妈，我把泱泱放在你这儿，我去把一一接回来，你们在家等着我们……”
秦蓝抓住他的袖子，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顾白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像是安慰：“放心吧妈，我会好好的，会好好地把一一接回来，会好好地照顾泱泱，会好好地照顾你们，咱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秦蓝的手无声地垂了下来，顾白转身准备离开。
向振华杵着拐棍站了起来，身形止不住地晃悠：“小白，爸和你一起去。”
顾白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爸，你在家照顾好妈，放心吧，我会把一一接回来的。”
向振华扯着他的衣角，使劲地摇着头，近乎祈求地望着他：“让我去吧，我想，去接我女儿回家……我想带她回家……”
顾白别过头去，心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向振华走到病床前，轻轻地擦掉秦蓝眼角的泪水，把她的的手盖到被子里，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我回来。”
顾自强开车，向振华坐在副驾驶，顾白和李劲坐在后座，整整七个小时的路程，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劲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看着旁边颓废的顾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以为，作为经历过的人，他应该是可以安慰顾白的。
但当他看到他泛红的眼睛，一夜之间长出的白发，和周身散发出来的颓势，仍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世间有无数种感同身受，却没有一本书，能描写出失去挚爱的痛苦……
到了甘州政府，两列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整整齐齐地列在门口，像是早就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最中间的男人走了过来，双手握住向振华的手：“老领导，节哀……”
向振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满头的银发，身形也已经佝偻，不复往日的神采。
他一丝礼貌的微笑都扯不出来，只能冷冰冰地开口：“我女儿呢？”
州长带他们一路走，在政府大院的后面，搭了个简易的灵堂，中间放了两幅黑色棺木，上面盖着鲜红的国旗。
“老领导，省委省政府已经决定，追授两位烈士敬业奉献模范和优秀党员干部称号，您看，要不追悼会就在我们这儿办吧，我们一定准备得妥妥当当的，不让你们家属操一点心！”
“不必了……”顾白皱着眉头打断了那人的话，神色漠然：“我们要带她回家……”
州长还想解释些什么，顾白就径直往前走了过去，他掀开那副写着向汀一名字的黑木，看到那张记忆中的面孔，安详地躺在里面。
尸体是昨晚才找到的，雨停之后，甘州政府派出了大量人手沿着河道沿路搜寻，最后在下游的滩涂中找到两位局长。
经过一路的撞击，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不成样子，但还好有遗体美容师，可以让亲属不看见那么惨烈的场景。
顾白笑了笑，拍了拍棺壁，“汀一，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那州长还想上前解释些什么，被李劲拦了下来。
”李市长，您知道的，这个称号是很不容易的，要不你再和向厅解释一下。”
李劲冷漠地摆手：“有什么称号，能比得上生命重要？”
很快，专业的运输公司就到了，一行人抬着黑色的棺木，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榕城。
追悼会的那天，来了很多人，有许多是顾白认识的，渡风村的村民、c大已经退休的黎鸿教授，她曾经在国资委、投促局的同事，也有许多他不认识的，自发而来的人。
向汀一和沃珠的牺牲轰动全国，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原本的全省敬业奉献模范和优秀党员干部被升级全国。
向汀一的巨幅画像挂在最中间，普普通通的证件照上，是大家所熟悉的温婉亲和的笑容。
原本大而沉重的棺木，已经变成了四四方方的骨灰盒，不变的是，上面仍盖着国旗。
顾白拉着向晚舒，来来往往的人，一波一波地鞠躬，他们再鞠躬还礼，表示感谢。
有人靠近他们，对他们说节哀，他们便微笑着点头。像两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脸上挂着得体的表情，眼睛里，却是散不开的浓雾。
追悼会开了整整一天，他们便也站了整整一天。
人群散去，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有人在高处不胜寒的职位上忧国忧民，有人在田间地里，操心着百姓生计，有人在都市繁林之中，继续着前人未尽的事业……
顾白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醒来，给泱泱做饭，送她上学，去公司处理工作，下班接孩子，辅导孩子作业，上床睡觉。
每一个时间刻度，都不曾发生改变，像是一切都不曾失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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