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林章峰并没有多说什么，说完了那句话，就和大家一起默默地陪烈士抽完烟，再捡起地上已经燃尽的三个烟头，放进衣服口袋，说了一句：“同志们，到达此处，今年第一次全线巡边任务就完成了一半。现在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继续保持小心谨慎。向后转！”
队尾变排头，整个队伍顺着来路，开始回撤。
途中队伍休息的时候，张恒宁想起了老杨拿出那几包中华烟时的悲痛情景，又见林章峰带领众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达冰川前却又极度简洁的致敬仪式，心中甚是好奇，于是走到马文明身旁坐了下来：“班长，小黄是谁？”
马文明沉默了一会儿，说：“四连的战士。”
“四连的战士？那里，是四连驻防的区域？”
“嗯。”
“那为什么我们要来祭拜一个四连的人。”
“小黄当新兵时就在二连，去四连，是他自己申请去的。”
“那他是怎么牺牲的？”
“救人。四连一次巡边，一个战士不小心掉进了冰裂缝，小黄眼疾手快，一把就拉住了他，另一只手迅速把冰镐插进了冰里。一把冰镐根本不可能长时间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冰上湿滑，如果不赶紧爬上去，两人都会跌落进下方悬崖。当时徐连长也在，他虽然经验丰富，但是两人都在下面，上面的人也够不着，大家急得团团转。关键时刻，小黄以自己为绳，让那名战士踩着他的身体爬了上去。那名战士刚爬上地面，冰就裂开了……小黄就这样牺牲了，可惜了，多好的一名战士。”
“那老杨……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
“小黄当兵前，是个富二代，他是老幺，上面还有个哥哥。他从小被母亲溺爱，游手好闲，典型的纨绔子弟。严厉的父亲看不上他，骂他是废物，以后只会给黄家丢人现眼。一次和父亲大吵后，他赌气参了军，要求去最远最偏的地方，因为这样，他那神通广大的父亲，就永远都找不着他了。于是，他来到了二连。”
“他刚来的时候，从小就养成的顽劣性情让所有人都很讨厌他，特别是连长，你也知道，他眼里容不下任何沙子。小黄还很自私，烟自己躲着抽，带来的零食自己藏着吃，集体活动能躲就躲，训练也是想尽办法偷懒。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来气他爸的，不是真想来当兵的，把连长气得半死。”
“这小子倒和他妈没断过联系，只是告诉他妈，他和朋友创业开了家公司，起步阶段，还需要家里支持。他妈很高兴，认为小儿子终于幡然醒悟，开始认真做事了。于是，给他打了一大笔钱。有了钱的小黄，就成了老杨店里的常客。老杨以前从来不会进中华烟这种高档香烟，你也知道，连里很多战士都来自农村，家境没那么富裕，一个月能抽包十五六块钱的烟，都算改善伙食了。这小黄一来，就缠着老杨进中华，让老杨不用担心销量，他老杨进多少，他就买多少。老杨这种老江湖，哪会相信这小子的话，一开始没答应。被缠得烦了，就进了一条试试。这小子果然没食言，一下全买了去。这一来二去的，就和老杨混熟了，这中华烟，倒成了小黄的特供烟。一年多了，边防连这块犀利的磨刀石、连长这位熟练的磨刀师，愣是没把这小子的心性磨掉半分，让连长很是恼火，说只要他林章峰在二连一天，你小黄就不可能成为二连的人！结果有一天，这小子去了趟老杨的杂货铺，快收假了都没回来，指导员着急地刚要派人去找，这小子就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他的眼神失去了往日不可一世的神采，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后面的几天，他都没怎么好好吃饭，训练结束，就常常坐在自己的床边一个人发呆，谁叫他都不理。再后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训练刻苦，人也不再那么自私自利，对战友也变得和善起来，常常发他的中华烟。老杨的店他去得更勤了，战友之间的关系改善以后，战友们都把下山的机会让给了他，他也经常买些好吃的上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两年义务兵期满，谁都没想到这个只是用当兵来逃避家庭的富二代，竟然申请转士官，延长服役年限，而且向营部申请，想去四连锻炼自己。因为四连的环境更艰苦，离印度更近。林连长没有阻拦，还说走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别以为短暂的改变就能把他迷惑住。他嘴里虽然没有认同，但我知道，他内心已经把小黄看作了二连的人。连长就是这样的人，死要面子。营里同意了小黄的申请，还想把他作为优秀典型，结果被他严词拒绝。唉，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到四连才不过短短一年，去年，他就牺牲了。”
马文明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说话了。
两人都沉默了。
队伍休整完毕，准备出发的时候，马文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轻轻地说道：“老杨对他感情很深，每个月还进一条中华烟。可是，这烟很久再也没有人来买过了，都是老杨自己抽完的。他好像已经有了一点儿预感，但什么话也没问，直到那天我们去买烟……至于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这也许是个永远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了。”
回去的路还算顺利，大家没有遇到什么比较大的危险。
到第十一天的下午，巡边队伍全员全装、一个不落地回到了连队，比原定计划超期了四天。
巡边队伍受到了留守战士的热烈欢迎。
新兵们更是兴奋，这一次巡边之旅，让他们对边境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身为边防连队的一员而深感自豪。
特别是张恒宁，一路上听了那么多让人热泪盈眶的英雄故事，让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平静而平凡地永远长眠在了荒凉的牺牲之地，只为了让从未知晓过他们名字的人民尽享幸福和繁华。
这还只是二连这一支最平凡、最基层的部队，还只是中国最广大边防部队的一个最小的缩影。
那些故事，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张恒宁心里连他都不知道何时种下的边防种子。
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也许会绽放出绚烂的英雄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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