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方云英。方云英脸色平静,只是慢慢吃着菜,没有插话。彭树德坦诚的道:“另一方面嘛……也不全是被动。有时候,我们……嗯,也算是‘主动’背点债。”
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主动背债?彭厂长,这话怎么讲?”
彭树德带着一种分享“秘诀”般的语气:“李书记,你想啊,全县百分之八九十的国有企业都欠着银行一屁股债,日子难过。就我们厂效益好,账上还有闲钱。这就像一群饿汉里,就你一个人揣着白面馒头,显眼不显眼?扎眼不扎眼?县里要是急用钱,或者哪个厂子实在过不去了,第一个想到的是谁?肯定是咱们厂啊!今天让你支援点‘救急’,明天让你‘分担’点负担……这口子一开,就没完了。”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我们也去贷点款,不多,但账面上让它看起来也有债务压力。我们也给一些‘关系户’做点担保,当然,都是挑那些我们认为多少还有点救、或者不得不给面子的。这么一来,我们账上也不是‘干干净净’,也有‘困难’。
接着彭树德笑了笑:“县里或者别的厂再来找我们‘化缘’、‘摊派’,我们就能理直气壮地叫苦了:‘厂长,我们也难啊!你看我们这还有几百万贷款要还呢!担保的那家要是垮了,我们也得跟着倒霉!’这么一说,很多麻烦就能挡回去不少。”
我听完,心中豁然开朗。这彭树德,不仅懂经营,更懂“生存之道”啊。在曹河这样的大环境下,他这种做法,看似“狡猾”,甚至有点“下有对策”的味道,但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下的自保之术?
用有限的的债务,来抵御可能无穷无尽的“抽血”和“摊派”,从而保住厂子的元气和独立发展的空间。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人情世故、风险权衡,绝非易事。这让我对彭树德其人,以及曹河县国企生态的复杂性,有了更深一层的直观认识。
副县长方云英这时接口道,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朝阳,你看问题确实敏锐。老彭他们厂这个情况,算是特例,但也能反映出一些问题。我管着县里的财政,我最清楚。曹河县的财政,前些年确实红火过,但这几年,就像坐过山车,直线往下掉。市税收任务完成得很吃力,许多该收的税,征收难度越来越大。企业没钱,财政就没钱,很多该办的事就办不了,形成恶性循环。”
彭树德点了点头,补充道:“李书记,我们背这点债,还有一个不好明说的考虑。就是留着点‘把柄’或者‘软肋’在外头,有时候未必是坏事。全县都难,就你一家独好,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有点‘把柄’,大家觉得你也不容易,你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反而能更‘安全’一些。当然,这个度要把握好,债不能太多,不能真把厂子拖垮。”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举起酒杯:“彭厂长,方县长,感谢你们的坦诚。”
彭树德和我碰杯,一饮而尽,说道:“李书记,你是明白人。曹河这潭水,不浅。我提醒一句啊,你可千万别想着碰这个棉纺厂,棉纺厂的事太复杂!”
方云英也点了点头,说道:“朝阳,老彭说的是在理的,棉纺厂牵扯到地头蛇,不好办!说句实在话,红旗和满仓来了之后,就一直想着办这个事,可是俩人办了一年多也没办下来。方方面面的阻力太大了!”
我心里暗道,如果拿不下棉纺厂,红旗书记和满仓县长的今天,必然是我的明天。
我点头就岔开话题道:“马上就是元旦了,节前我打算走访一下县里的老领导、老同志。之后呢,我想去慰问一下咱们县里的工人代表。第一站,就定在你们机械厂,彭厂长,你看怎么样?”
彭树德闻言,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由衷的高兴:“哎呀,李书记!您第一站就到我们机械厂?这……这真是对我们厂莫大的鼓励和重视啊!我代表全厂职工,先谢谢您!”
我摆摆手:“鼓励重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要学习一下,咱们曹河现在还能正常运转、工人队伍还算稳定的企业,到底是什么样子,工人兄弟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帮我挑三到五位代表,要有一线的老师傅,有技术骨干,最好也有家庭比较困难的职工。人不要多,咱们实实在在地聊一聊,听听最真实的声音。我刚来,不想搞得太复杂,就是正常的节前慰问。”
彭树德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安排妥当,既有代表性,又都是实在人,保证让您听到真话。”
这顿饭,吃得时间不短。饭菜虽简单,但谈话的内容却颇为丰富和深入。方云英的主动邀约和彭树德的坦诚交谈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晚饭后回到县委招待所房间,脑子里想的都是棉纺厂的事情。
第二天七点多,在县委招待所匆匆吃了早饭,就来到了办公室,冬日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细微的尘粒在光柱中无声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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