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九月的校服总是洗得发白。当其他女生在课间讨论新出的奶茶口味时，她正蜷缩在楼道角落，用外婆纳鞋底的粗线缝补袖口绽开的线头。
“你写的东西真好看。”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九月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副班长蹲在她面前，校牌上带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九月把笔记本往怀里藏了藏，沾着墨渍的袖口蹭过水泥地。
这本子是用月考卷的背面装订的，外婆说这叫“惜福”。昨晚她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诗，老旧棉絮沾着油墨香：“
雨水打湿的翅膀
在晾衣绳上等风来
外婆的蒲扇摇落星星
掉进搪瓷缸里的凉白开”。
“下周朗诵会要交稿子。”副班长的新运动鞋碾过水泥缝里的青苔，“你要是愿意......”九月的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得更快了，她看见对方校服裙摆上的蕾丝花边，像春日里肆意生长的藤蔓。
食堂的喧嚣裹着油烟气涌来时，九月已经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听说她学费都是学校免的？”“校服都穿三个学期了吧，袖口都磨成纱了，还舍不得换新的。”勺子刮擦餐盘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九月数着馒头上的气孔，舌尖抵住上颚。外婆说眼泪是金贵的，不能随便掉。
下午的体育课，起跳时校服后襟“刺啦”裂开道口子。哄笑声中，九月攥着书包夺门而出。图书室靠后两排堆满旧书，霉味混着灰尘钻进鼻腔。她把自己塞进两排书架间的阴影里，却听见头顶传来窸窣响动。
“谁？”一本《顾城诗选》掉在脚边，书页间飘出张泛黄的纸。九月仰头看见学生会主席许小川慌乱的脸，他手中握着支折断的钢笔，墨汁正顺着指缝滴在白色衬衫上。
第二天早读，九月在课桌里摸到本崭新的笔记本。深蓝色封皮上烫着鎏金花纹，内页夹着张字条：“裂缝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她猛地回头，看见许小川正在擦黑板，袖口露出一截医用胶布。
朗诵会当天，九月站在讲台上。粉笔灰在光束里起舞，她念到“补丁是外婆绣的星星”时，后排传来吸鼻子的声音。班长突然站起来鼓掌，蝴蝶结发卡上的水钻闪成一片星河。
放学时下雨了。九月抱着书包在走廊徘徊，许小川撑着黑伞从她身边经过，伞柄上还沾着墨渍。“顺路。”他说着把伞往她那边倾斜，雨滴在伞骨上敲出轻快的节奏。九月的影子第一次和别人重叠成完整的圆。
当晚她在新本子上写：“晾晒的翅膀终于等来春风/有人把星星藏在伞的褶皱里”。月光里，那本《顾城诗选》静静躺在书包最底层，书页间夹着张字迹锋利的纸条：“你笔尖的星空，比校园里的月光更亮”。
（四）
春寒料峭的傍晚，图书馆后两排的霉味裹着油墨气息钻进鼻腔。九月踮脚去够《新月集》时，蕾丝袖口擦过她发白的校服。副班长林小圆举着电筒，光斑在书脊上游移：“老师说班刊要加个诗歌专栏。”
铁皮书架在阴影中泛着冷光。九月指尖拂过自己那篇《晾衣绳上的月亮》，铅字右下角印着副班长林小圆的推荐语。装订线外沿镶着金边，比她缝补校服的棉线精致百倍。
“下期主题是'春'。"副班长林小圆掏出镶水钻的钢笔，“要不要试试……”话音被图书室外走廊喧闹截断。许小川抱着纸箱撞开安全门，油印传单雪片般飞散。九月弯腰去捡，看见传单上印着顾城的诗句。
副班长林小圆突然拽住她手腕：“周末来我家对稿子吧？”九月的补丁蹭过对方袖口蕾丝，细线勾出半根棉絮。她想起上周六晚上外婆在灯下糊纸盒，佝偻的脊背压碎满地月光。
九月骑着自行车，碾过梧桐树影时，很快就到了副班长林小圆的家。九月数着副班长鞋上的金属搭扣。她家是街上了，旁边房子里飘来钢琴声，落地窗里垂着雪白窗纱。九月走进林小圆的家里，玄关处摆着上周她在书店见过的精装诗集，烫金封面映出她磨边的裤脚。
“先喝点东西。”玻璃杯壁凝着水珠，林小圆往红茶里加第三块方糖。九月盯着茶几上的马卡龙，粉蓝色糖霜让她想起学校外面的奶茶店沉浮的珍珠奶茶。突然响起的门铃解救了她——许小川抱着纸箱站在雨里，衬衫洇湿成深浅不一的蓝。
他们三人走进了印刷店，店里飘着油墨香。三个脑袋凑在旧打字机上方，副班长林小圆的香水味混着许小川袖口的松木气息。当九月念出“春雨把补丁泡发成云朵”时，窗外的玉兰花正扑簌簌掉进积水潭。
第二天清晨，九月在储物柜发现牛皮纸包。副班长林小圆的香水信笺别在蕾丝缎带上：“穿这个参加周末郊游”。展开是条浅蓝连衣裙，领口绣着细密的白茉莉。她想起昨夜许小川调试相机时说的话：“有些美需要特定的容器。”
郊游的定在郊外茶园。大巴车上，副班长林小圆往她手里塞温热的奶茶。九月数着车顶空调滴落的水珠，直到许小川举起相机：“看窗外！”漫山茶树正在雨中舒展，嫩芽顶着水珠像千万颗星星。
山风掀起裙摆时，九月按住胸前茉莉绣花。副班长林小圆突然拉着她往上跑，蕾丝发带被风吹成蝶。“接住！”许小川在下方喊。快门声响起的刹那，满山新绿在她身后翻涌如海。
副班长林小圆把照片夹进校刊校样，蕾丝书签压住她修改七遍的诗句：“茶树把星辰酿成新叶/雨滴在补丁上绣出春天”。
梅雨季来临时，九月依然用餐盒装外婆腌的酸萝卜。只是现在总有杯奶茶放在旁边，吸管上别着许小川手抄的诗句。图书的霉味被晒干的玉兰花瓣驱散，她们在旧书堆里找到本《飞鸟集》。
放学后的雷雨浇透校园。副班长林小圆把镶水钻的伞塞给她，自己钻进许小川的黑伞下。九月在校门口回头望，两把伞并成巨大的月亮，雨水正顺着伞骨把金线绣的茉莉晕染成水墨画。
周六晚上九月缝补校服的时候，外婆的蒲扇摇落细碎的星光。九月的新本子上墨迹未干：“补丁是月亮咬下的齿痕/有人用金线绣出银河的褶皱”。铁皮盒里躺着上次去茶园郊游的照片，背面是两种字迹的留言——
“你比春天先抵达茶园”（许小川）
“下期主题是'夏'哦”（林小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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