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柳棋和若安后，岁聿想既然柳棋的父母想开了，那就没有给他们托梦的必要，于是将目光对准张公子一人。
半夜，岁聿进入他的梦乡，看到传说中的这位张公子，眼下青黑，两颊凹陷，肤色呈现病态的青白色。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咳嗽。
岁聿故作高深道：
“吾乃昆仑山神，特来告诉你，你即将迎娶的柳家姑娘与你八字不合，劝你尽早打消念头，另娶他人。”
张公子神色恍惚茫然：“什么……”
与无连接的凡人交际，有违天道，岁聿不敢多言，说完便轻飘飘化作一阵烟走了。
他头次干这种事，只觉又刺激又好玩。
山路再开后，陆陆续续又有人上山拜神，岁聿重新回到那种繁忙的状态之中。
没人和他说话交流，岁聿枯燥地重复处理各种心愿。
这天清晨，他坐在悬崖边上，寒风拂过他的脸。辽阔雪原万籁俱寂，除了呼啸风声什么都没有。
当他看向悬崖下炊烟袅袅的人间时，又开始向往他们热闹有趣的生活。
如果只是个凡人就好了，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精灵就好了，如果……不当神仙就好了。
天上羽毛般的雪花打着转轻轻落下来，沾染在白睫之上，倒映在湛蓝眼眸里，融化在掌心当中。
空荡荡的雪原中又落起新雪，一年年，一层层，旧雪被压成坚硬的路。
永远都有新雪。
岁聿愣住，惊觉一件事——
他几百年余生中，都将端坐在神庙之中，接受众生膜拜。
这是每一位山神生来的使命。
他就像天上飘下来的雪，不可抗力地从天上掉下来，然后落到地上，等将来变成被压到地底下的旧雪。
昆仑山无雪停之日，他也等不到自由那天。
岁聿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和任何人在一起。
心口处忽然传来一种陌生的酸涩疼痛感，岁聿摸摸自己心窝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想好想去见别衔月。
山顶下雪，人间下雨，细密雨丝滴答落到青石板地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手中拿着油纸伞在街上步伐飞快，应该是想尽快回家。
身上被淋湿，有人频频往他这边望过来，岁聿不想自己太出挑，冒雨跑到一处卖油纸伞的小摊那边：“多少钱一把？”
“五文一把。”
老板热情地直接递给他一把：
“公子您快先拿着吧，这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岁聿接过伞打开，擦擦自己沾满雨水的脸，回头看去，街上竟是一人都没有了。
这雨说大其实也不大，怎么一眨眼功夫人全没了？
岁聿觉得有点奇怪，还不等细想，就听卖油纸伞的老板催促道：
“公子，我这也要收摊了，五文钱……”
岁聿把钱给他，顺势问出自己疑惑：“这雨也不是特别大，怎么都急着往家里赶？”
那老板急急忙忙收摊，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惊讶地打量他：
“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岁聿一愣，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这样问：“啊……对，家不在这边”
“那难怪了，我们这前几天死了个人。”
老板啧啧摇头，叹息道：“那家公子也是长得相貌堂堂，人又和善，在我们这条街也算得上有名人家，可惜惹到张公子了。
当晚就死了，他母亲哭的撕心裂肺的，听着可揪心了……”
岁聿的脑袋忽然“嗡”一声。
“今天就是那张公子娶亲的日子，啊，对！我想起来了！新娘子和那公子有旧，被张公子知道了，他才一怒之下……”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喜乐。
那老板脸色一变，扛着手中东西就往前跑：
“公子，你也快回去吧！”
岁聿没动，直愣愣地拿着伞，还是站在路边，望着抬轿的队伍向这边走过来。
一声唢呐破开雨雾，伴随着哀嚎哭声，刺入岁聿耳膜。
“若安——儿啊！！！我的儿啊！！”
岁聿表情空白，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左耳是哭声，右耳是喜乐，他要被扯成两半了。
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是都给张公子托梦了吗？
不该是这样啊……
纸钱和昆仑新雪的样子重合，从天上缓缓落下，落到他脚边。
披麻戴孝的一群人抬着棺材缓缓走过来，那哭嚎的妇人才过不惑，头发已然全部花白，岁聿呆愣愣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路过。
没走几步路，妇人便歪倒在地，一群人惊呼着凑上去将她扶起来。
耳鸣阵阵，岁聿头晕目眩，勉强扶住墙。
面前一片白走过后，映入眼帘的又是喜气洋洋的红。
不知道手中的伞什么时候掉落的，冰冷雨水黏腻粘在他的脸上，细密雨丝像冰碴子一样渗入骨髓，阵阵发寒。
明明是日日活在雪山之巅的神，此时岁聿却感觉身体透着刺骨的冷。
唢呐声刺耳，岁聿的手撑在墙上，死死盯着远处通红喜轿。
他攥紧手，指尖划过墙面，显出五道血痕。
岁聿深吸口气，好不容易缓过神，准备上前时，看见一双艳红绣花鞋，无力从门帘中垂出来。
唢呐声停了。
“死，死了……”
“新娘子死了！！！”
“这大喜日子……这，这可怎么和张公子交代啊！”
岁聿眨眼，雨水从眼睫掉落，他失神地看着模糊雨幕中，车夫从喜轿中拖出来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
大红盖头被别人慌忙扯下来，露出一张妆容艳丽，双眼紧闭的脸。
雨水冲刷她的脸庞，脸上的脂粉化成白汤往下稀稀拉拉的流，打在早就被踩烂，看不出本貌的白纸钱上。
新雪覆旧雪
不只是在昆仑山上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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