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某段回忆（2004年某月某日）
“你问我？我很好啊。我很爱芥子，我的婚姻也很幸福。”
须弥换了一个坐姿，她感觉屁股下的真皮沙发实在太软，简直影响她的发挥。
她本可以更加自信一点的。
“不，须弥小姐。我是想问你，你丈夫还好吗？”
须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笑容够不够满分，或者连及格分都不到。
她总是喜欢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竞赛，跟一些不存在的人或物较劲。
比如笑容，再比如，自尊心。
“你是说正道？他当然很好啊，我们很恩爱，就像新婚夫妻一样恩爱。”
“呃，放轻松，须弥小姐。我感觉你有点紧绷。”
须弥忽然朗声大笑了一下，音量高亢的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又立即调整状态，可脸颊的发热发烫让她无法再如进门前那般势在必得。
“我没有紧张。”她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说真的，我其实不紧张。”
“好吧。”坐在另一头西装革履的女人从容的笑了笑，从身侧的柜子上拿起了一份文件。
“那我们聊聊你之前焦虑的问题吧，你现在还会时不时就胸闷头晕吗？”
“没有了。我怀疑之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须弥夸张的用手为脸颊扇了扇风，由衷希望脸上的滚烫消散。
“大起大伏的情绪波动呢？”
须弥突然又想莫名其妙的大笑，不过这次她忍住了。
“我很平静。”她佯装调皮的眨眨眼，“特别是现在。”
可对面的女人却没有笑。从须弥走进她的心理诊所的三个月时间里，她几乎很少被刻意的调皮动作逗笑，仿佛她天生长了一双能看穿须弥灵魂的眼睛。
“芥子是你的侄女对吧？她最近怎么样了？”
须弥的目光聚焦在手边的咖啡杯上，那黑而苦涩的液体此刻正倒映着她难得的真心一笑。
在那间离她有三个小时车程的寄宿学校里，她的宝贝小孩过得很好。芥子交到了朋友，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名字特别好听，叫做内莉。
她们每周末都会结伴回到须弥在第三大道的褐石屋，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经常在客厅因为某档节目的愚蠢笑话笑作一团。
她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周六的晚上还会双双跑去某个饭馆看脱口秀，简直像是连体婴。
须弥的笑慢慢落寞。老实说，她有点难过。这是很不应该的事，一点都不成熟。
可她偶尔看到两个小姑娘的背影时，会想到最开始刚到伦敦时的她和芥子。
她们比任何母女都要亲近，她们相依为命，生命里只有彼此。可现在，她的小孩长大了，似乎已经不需要她了。
“芥子已经不需要我操心了。”
女人伸手轻轻的握了一下须弥。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她温柔的安慰了一下她，接着又问，“那你丈夫呢？夜，蛾正道？抱歉，我不太熟悉霓虹人的名字。”
“你说正道啊……”
须弥关于自尊心的较量再次被激发，她皮笑肉不笑的说，“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好。”
是真的。她没开玩笑。夜蛾正道好得不得了。
他凭什么过的那么好？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苦苦面对夫妻分离的痛苦。
他不会思念她吗？就像她一样，有的时候失眠，有的时候会突然难过到想哭。
他不会思念他们共同抚养的小孩吗？须弥很确定，芥子爱夜蛾正道不比爱她少。
在没有逃到伦敦之前，街坊邻居都以为芥子是他们的女儿，而他那会也乐于每天开车接送芥子上下学，仿佛把父爱当做毕生追求。
可当她们到了伦敦，他不仅不来看她们，连电话和书信往来都越来越少。
有时候须弥真想跑到他面前大声告诉他，“我们不是死了，我们只是异地。你能不能不要表现的那么冷漠。”
“须弥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回到东京和丈夫认真谈一谈关于你的压力和焦虑。”
“我……”
须弥很想，但她有顾虑。
芥子是离不开她的，她的小孩那么的敏感，那么的特别。她不敢想象她离开芥子会发生什么？
周末芥子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客厅会不会害怕？会不会以为她不要她了？
那实在太残忍了。就算只是想象，须弥都觉得鼻头一酸。
“她不能离开我的。”须弥说。
“须弥小姐，真的是小孩不能离开你吗？”这位心理咨询师犀利的点破了须弥的脆弱，但她语气和善仿佛自带一种魔力。
“你需要一个时间去做自己，而不是一直把自己的情感需求捆在你的孩子身上。她会累，你也会累的。”
“真的吗？”须弥很爱芥子，她相信她们之间的亲情是宿命，是命运，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是天生就该绑在一起的。
“真的。而且我认为，你的孩子也很爱你，你完全可以放心。”
这长达三个月的咨询花了须弥整整一千英镑。她最开始以为自己在花钱买教训，但没想到在今天，她好像真的感受到了心灵启发。
离开心理诊所，须弥给芥子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并保证在她生日那天带着夜蛾正道返回伦敦后，她买了机票飞回了东京。
她没有急着回到那个有着家的记忆，家的温度的小独栋。她先去酒店梳洗了一番，然后冲去最近的商场买了一套漂亮而又昂贵的衣服。
然后掐着点，在夜蛾正道可能会下班的时间在景区山下等他。
那天傍晚很冷，天正下着小雪，她给他发消息，问他下班了吗？他说下了，已经在家了。
须弥一愣，她以为是错过了，又急急打车返回独栋。在她想象里，见面是热烈的，是深爱着的，是推开门就能回到从前。
他们当然有爱，须弥不会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她甚至连结婚誓言都是发自内心的全文背诵。
独栋大门被推开，里面只有黑漆漆的未知，和飘逸在空气中的霉味。
他撒谎了。
夜蛾正道，她的丈夫，居然和她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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