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绝望时连传国玉玺都换不来一袋糙米。奉天城被朱泚围困的第二个月，守城士兵开始煮皮带充饥。有天晨起梳头，我发现铜镜里的男人竟和当年俘虏营里的堂兄李倓有七分相似。是夜叛军火箭射中行宫梁柱，我抱着哭哑了嗓子的次子李谊缩在墙角，火光照亮墙上某位节度使的献寿图，画中人的笑脸在烟熏里扭曲成夜叉模样。
李怀光的反叛像记闷棍敲醒了我。兴元元年正月的寒风里，我望着跪满雪地的将士，终于学会把诏书上的"朕"改成"小子"。当陆贽替我念出"罪己诏"三个字时，檐角的冰凌恰好坠落在砚台里，溅起的墨汁污了刚写好的"赦"字。那日之后，我常去后苑看蚂蚁搬家，这些小东西总能找到新粮道——原来做皇帝和做蝼蚁，差的不过是头顶那片琉璃瓦。
五十二岁生辰那日，我在延英殿闻到焦糊味，还当是吐蕃人又打来了。结果是小太监烤栗子烧着了帘帐，火星子溅到我的常服下摆。焦黑的破洞像只独眼，盯着我腿上那块陈年箭疤——那是奉天之围时朱泚送的生辰礼。霍仙鸣跪在地上磕得额头见血，我摆摆手让他去太医署敷药。这孩子才十四，还没我当年啃胡饼的年纪大。
暮色漫进窗棂时，我常对着大明宫西墙发呆。那里原先是梨园旧址，祖父最爱的《霓裳羽衣曲》早被马蹄踏成了泥。前日工部递来重修图纸，我拿朱笔圈了处空地："种些槐树吧。"当夜梦见母亲牵着穿短褐的我走在朱雀大街，槐花落满她梳不开的乱发。
太子诵的中风来得比吐蕃骑兵还急。贞元四年秋猎，他搭箭的手突然抖得像风里芦苇，整个人栽进猎场泥坑。我把他湿透的身子抱在怀里，发现儿子后脑勺有块疤和自己左耳后的形状一模一样。太医署的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我攥着李泌临终前赠的犀角扳指，突然明白当年父亲为何要吞服那么多金丹。
宦官们渐渐成了我离不开的拐杖。窦文场总在寅时三刻准时出现，带着神策军的晨报和温好的羊乳。有天我故意把奏折扔进炭盆，看他跪在地上用鎏金夹子一片片抢救，手背烫出泡也不敢缩。这场景让我想起四十年前在河北军营，降将们也是这般跪着捡拾溅落的兵符。
吴凑送来的江南新茶带着霉味。我扣着茶盏问淮西节度使的动向，这位表兄兼宰相的胖子笑得满脸油光："陛下尝尝新贡的荔枝？"瓷盘里躺着三颗干瘪的红壳，像极了马嵬驿那夜挂在树梢的纸灯笼。我赐了他半筐吐蕃进贡的青稞，第二日就听说吴家连夜往终南山运了五车箱笼。
最暖和的那些午后，我让宫人把胡床搬到含元殿台阶上。阳光晒着膝头旧伤时，会恍惚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提着剑跨过同州城门。如今剑早就锈在鞘里，倒是当年装人耳的木箱，被窦文场改成了装止咳丸的药匣。路过的小宫女窃窃私语，说圣上总对着空箱子发呆，她们哪知道那里头腌着半辈子的铁腥味。
太子妃萧氏带着皇孙来看我那天，正逢神策军演武。孩子被号角声吓得尿湿了锦褥，我把他裹在当年浑瑊将军献的狼皮褥里。萧氏战战兢兢说要请罪，我却想起建中四年在奉天城，次子李谊饿得啃我玉佩的模样。如今那半块残玉就压在寝殿枕下，雕的貔貅头早被磨成了团黑影。
贞元二十一年的元日朝会，我撑着李晟临终献的犀牛皮杖接受朝拜。河北三镇的贺表照例镶着金边，只是字迹比往年工整许多。回宫路上经过冰封的太液池，突然听见冰层下传来十四岁那年的蝉鸣。霍仙鸣要唤人破冰查看，我笑着往冰面扔了块暖砚，看墨汁在白雪上炸成一朵枯萎的牡丹。
最后一次见到李诵是在他昏睡的床榻前。药汤的苦味盖不住褥疮的腐气，我握着他冰凉的手，竟摸到自己掌心的温度。当夜批完最后一份赦免流民的诏书，砚台里突然映出母亲年轻时的脸。她还在说"适儿把眼睛闭上"，可长安城的火光已经烧穿了六十年的光阴。
弥留那日格外清明。我让窦文场取来河北地图铺满龙床，指尖划过河朔三镇时，摸到的全是俘虏营栅栏的木刺。霍仙鸣哭着要换新被褥，他不知道这些血渍里有十四岁的胡饼渣，二十二岁的雪粒子，还有四十九岁那年在奉天城咽下的皮带汤。最后一丝气力消散前，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灵武城头招手，他蟒袍上的泥点开成了大明宫檐角的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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