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素馨的动作自然、神情平静，仿佛坐在一群比她儿子女儿还要小的年轻人中间，在她心里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根本影响不了她。
经历过生死，经历过亲生儿女的磋磨，这点旁人的眼光，算得了什么？
她来这儿，为的是自己以后的好日子，不是来给别人看的。
许素馨刚坐下来没多久，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虽然铃声有些尖锐，但落在许素馨耳朵里却格外动听。
教室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袄，下身是深色长裤，脚上一双普通的黑布鞋。
齐耳的短发，用黑色的细发卡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
她走到讲台前，放下手里的粉笔盒和教案，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在看到许素馨的时候，她的目光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停留多久。
环视一圈之后，女老师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声音清晰悦耳。
“同学们好，我是柳明华，柳树的柳，明天的明，中华的华。从今天开始，由我来给大家上识字基础课。希望大家都能坚持下来，在我们夜校学好文化，打开新生活的大门。”
简单的开场白，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柳明华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
人、口、手、天、地。
“我们今天，就从这几个最简单的字开始。”柳明华的声音不急不缓，吐字清晰。
她指着人字，朗声道：“这个字，念人，ren，第二声，大家跟我读。”
柳明华的声音极具感染力，在她的带领下，教室里响起参差不齐的跟读声。
许素馨和蕙兰对视一眼，也加入了跟读的队伍。
柳明华教得很慢，很细致。
每一个字的发音，她都反复领读。
每一个字的写法，她都一笔一画地在黑板上示范。
让学生们练习写字的间隙，她还时不时地走下讲台，仔细看看众人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笔画，轻声指点着这众人到底该如何去写。
许素馨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跟着柳明华的读音，嘴唇无声地翕动。
她抬起洗惯了碗、握惯了锅铲的右手，握着细细的笔杆，照着黑板上的样子，在粗糙的本子纸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写下第一个人字。
虽然一撇一捺都歪歪扭扭，但许素馨看着却格外的满意。
原来，这就是识字的感觉。
旁边的蕙兰比许素馨还要紧张，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笔的手也有些发抖。
柳明华见状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温和道：“别急，慢慢来，先握好笔。”
她轻轻握住蕙兰的手，带着她慢慢地描画了一遍。蕙兰的脸微微红了，但眼神却更加专注。
时间在众人不断的练习和柳老师温和的讲解声中，不知不觉地流淌。
当下课铃声响起，柳老师宣布下课时，许素馨才猛地回过神。
她看着本子上那几个有些歪斜、但已能清晰辨认出写的是什么的字，心里头涌起一股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就下课了？她还没听够呢！
这几个字，像是为她打开了一道门，门后面，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广阔而明亮的世界。
她渴望走进去，看得更多，懂得更多。
“柳老师！”
见柳明华开始收拾粉笔，许素馨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急切。
“柳老师，这手字，我写了几遍，总觉得不太对……”
柳明华刚收拾好粉笔，闻声她迅速看向讲台下面，看到是许素馨，她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她对这个年纪有些大、眼神却格外专注认真的女学生印象很深。
柳明华快步走下讲台，拿起许素馨面前的本子，看了一会儿之后，带着许素馨在本子上又写了两遍。
她耐心地讲解着笔画的走向和力度，轻轻把着许素馨的手。
在柳明华的教导下，许素馨又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果然，比起之前的要顺眼多了。
“谢谢柳老师！”许素馨由衷地说道，脸上带着收获新知的满足。
“不用谢，平时五点四十我就到文化馆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四楼的办公室找我。”
柳明华笑着鼓励道，对于有求知欲的学生，她一向很欣赏。
第三排的座位上，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工互相使了个眼色，撇了撇嘴。
其中一个用气声嘀咕：“真能显摆，就她问题多……”
声音不大，但许素馨离得不远，隐约还是听到了一耳朵。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当是蚊子哼哼，自顾自地把本子和铅笔仔细收进挎包里。
显摆？
她许素馨活了两辈子，早过了在意别人眼光的年纪。她来这儿，是给自己挣本事的。
走出教室，许志萍已经等在了外面，三人聊了几句便朝着文化馆外面走去。
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气扑面而来，许素馨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她的脑子里还在不断回放着柳明华今天教的笔画，嘴里忍不住念叨：“人、口、手……原来这手字是这么个写法……”
“小姑，你学魔怔啦？”许志萍挽着蕙兰的胳膊，笑嘻嘻地打趣她。
“走路都在比划，也不怕摔倒。”
蕙兰也是一脸兴奋：“许姨，柳老师讲得真好，我还担心我会学不会呢，没想到就这么跟着她，那些字好像变得也没那么难了。”
许素馨被蕙兰给逗乐了：“你还这么年轻，学的肯定快，以后咱仨互相考对方，指定能吃透老师教的这些。”
许素馨刚想接着说点什么，却发现身边两人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脚步也慢了下来。两人都微微侧着头，眼神望向文化馆大门侧前方的阴影里。
许素馨疑惑地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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