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仿佛被劣质棉花堵住了胸口，她口中生涩地吐出这两个字。
妈妈，不在了。
——但两人并没有成功离开这个世界。
在倒退到世界的边缘时，已经吸收完女人残留的能量的金色丝线穷追不舍地跟了上来，像蛇一样游曳靠近，贪婪的气息从丝线上传来，汇聚成一股腐坏的恶臭。
一条最粗的丝线像蛇头一样高高立起，仿佛是进攻的信号。
那个护住她的人快速调换位置，背对着丝线站在了她的身前，沾满灰土的身躯在此刻奇妙地停止了颤抖，数百道风墙瞬间从他的体内向外扩散，又压缩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青色壁垒。
可是她知道，这风墙拦不住那些丝线。
面前的人也知道。
他的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脑后，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像无数次哄睡她一般，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
“别怕。”
青年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这么说着，她却听见他的心跳慢到了极致。
她埋头在青年的怀中，视线却不知怎的穿过了他的身体，以一个俯视的姿态看着他身后发生的一切。
金色丝线没有能够成功击碎风墙。
它们在抵达风墙的前一瞬被人拦住了。
拦住丝线的男人手持一把巨大的镰刀，向来风流不羁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半点笑容，他的眼睛黑沉如渊，燃烧着被压抑到极点的痛与恨，薄唇紧抿，像锋利的刀刃。
女人死的时候，他身上的禁制也被彻底解开，他毫不犹豫地燃烧了自己的灵魂，身上的力量瞬间暴涨数倍，一刀斩断了缠绕在身上的丝线，拼在关键一刻赶到了两人身边。
他的眼睛掠过女人死去的地方，那个明艳嚣张的人连具尸体都没能剩下。
真是的。
早跟她说了，一直这么嚣张的话迟早会翻车的。
这不就是了。
还说什么要管他一辈子。
又骗人。
现在她已身死，被剥夺已久的自由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再也不会管这两个小崽子，以后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再怎么折腾自己也不再有人能多嘴一句。
男人挥舞镰刀的动作不停，眼都不眨地收割着一条条丝线的生机，却又慢慢咬紧了牙齿。
该死。
真该死啊。
这些神啊，灵啊，人类什么的，都该死。
男人战斗的身影移动得极其迅速，空气中几乎只能看见动作留下的残影，寒江看见他的头发慢慢变成了白色，身躯逐渐变得透明，挥舞镰刀的力量也渐渐小了下去。
他快支撑不住了。
“你们两个愣着干嘛，跑啊！”
男人喘着气，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丝线形成的包围圈里传出来。
“徐慎，老子是怎么教你的，打不过就跑啊，你还想留下来……咳咳……看老子败北的场面吗？”
……爸爸。
男人骂得毫不客气，寒江最后看见的画面是丝线团中爆发出灿烂到刺眼的白光，又瞬间熄灭。
护着她的人脚下青风汇聚，带着她转瞬便逃到了千里之外，一扇门在这里安静地等候，两人闯过这扇门，跌坐在一片鸢尾花丛中。
那扇门在徐慎身后关上。
两个朦胧的光点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穿过了门缝，落在了徐慎身上，隐入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寒江想去触摸光点消失的地方，手指却穿过了徐慎的身体。
……
微凉的指节抚过她的眼下。
寒江怔怔地站在原地，那片残破的废墟逐渐在雾气中远去，她眨了眨眼，世界又重新变得清晰，眼前是明亮的教室，担忧地看着她的晏扶光和过去的自己，以及安静凝望着她的徐慎。
徐慎的指尖被她的眼泪烫得瑟缩，却又毫不迟疑地将眼泪擦去，任它在指腹摩挲间变得冰冷。
寒江终于回过神来。
她这才意识到身边不知何时变得极为安静，仿佛世界上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窗外的雷声不再轰鸣，雨水拍打的啪嗒声也消失不见，她慢慢走到了窗边，向外看去。
下面的学生还维持着在雨中奔跑躲雨的动作，草木被风吹得倾斜，雨滴一粒一粒地定格在了空中。
除了他们四人还能自由行动，整个世界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包括天上那双半凝固的眼睛。
黑色的液体和雨水一同被定格在空中，徐慎的异能顺势而上，将那些尚未落地的黑水绞杀殆尽。
她抬起头，冷冷地与那双眼睛对视。
尽管由金色变成了黑色，她还是能辨认出那双眼睛中透露的力量，与刚才看见的画面中追杀他们的力量同属一源。
仔细看去，那双眼睛并不像世界中的其他东西一样被完全锁定住，那些尚未凝固成实线的黑光仍在以微小的弧度不安地颤动，像是在蠢蠢欲动地预谋什么，又像是在畏惧地躲避什么。
在寒江的注视下，那双眼睛保持着凝视的姿态，冰冷，强硬，不容拒绝，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
真是熟悉的感觉。
熟悉的傲慢，熟悉的冷漠，熟悉的野蛮行径。
爸爸说得对。
这些家伙真是该死。
寒江侧头看了一眼过去的自己，现在她可以确定了，在所谓的现实世界生活的十八年记忆，完全是不知道谁编造出来让她安心长大的谎言。
“寒江”站在她的目光中，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的身体从脚下开始变得透明，这是记忆被修正的后果，错误的回忆被打散，她该消失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寒江”什么都没说。
没有对熟悉世界的留恋，没有对亲友同学的关切，而是在完全消失之前上前一步，轻轻握了握寒江的手。
寒江回握那只手，指尖再一次触碰到虚无。
她垂下眼睛。
从她脚下蔓延开白色的裂隙，教室沿着裂隙延展的方向寸寸瓦解，整个世界以她为中心开始被空白吞噬，一个个面熟的同学的身影没入白光中，然后是一栋一栋的建筑，花草树木，柏油马路。
那些裂隙无视了空间和距离，像是二维平面上的抽象画，从地上蔓延到天上，分裂着世界中的一切。
那双眼睛终于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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