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安陆县(今湖北云梦)。深秋的云梦泽,失去了夏日的浩渺烟波,呈现出一种衰败而阴郁的景致。连绵的细雨已经下了十余日,天空如同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灰布死死捂住,透不出一丝光亮。浑浊的雨丝冰冷刺骨,连绵不绝地洒落在浩渺无边的泽国之上,激起无数细密而绝望的涟漪。水汽、腐烂的苇根、淤泥的腥气,混合成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湿冷霉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口鼻、衣缝,沁入骨髓。泽畔的安陆县城,低矮的夯土城墙被雨水浸泡得颜色深暗,墙根处爬满了滑腻的青苔,像一道道溃烂的伤口。城内的街巷泥泞不堪,行人稀少,偶有身影匆匆掠过,也是裹紧了破旧的衣衫,缩着脖子,脸上带着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
县狱深处,更是阴冷得如同冰窟。石砌的墙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不断顺着粗糙的墙面滑落,滴答、滴答,在死寂的牢狱中制造出单调而令人心头发毛的回响。空气里充斥着尿臊、霉烂稻草、伤口溃烂的脓臭以及绝望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几盏陶制油灯在狭窄通道的壁上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将狱卒和囚犯们扭曲晃动的影子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和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令史喜,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风雨侵蚀殆尽的枯树,正艰难地挪动脚步,沿着这条通往地下最深一层石牢的狭窄甬道向下走去。他身上那件代表小吏身份的、原本浆洗得发白的深褐色麻布官服,此刻早已被无处不在的湿气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更显破旧。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滑腻的泥浆,每下一步湿滑的石阶都需格外小心,发出“吧唧、吧唧”的粘滞声响,在幽深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竹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生命依托。油布包裹的边缘,隐隐透出里面竹简的轮廓和墨迹。
他的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皱纹,每一道都刻满了数十年刀笔吏生涯的疲惫和此刻深入骨髓的忧虑。浑浊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精明锐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绝望。唯有在偶尔低头看向怀中竹简时,那眼神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粒将熄未熄的火星。
“喜令史,您…您还下去啊?” 甬道口一个年轻狱卒,裹着破旧的皮袄,缩在避风的角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下面…下面湿气太重了,您这身子骨…”
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那年轻狱卒一眼,只是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字:“职责…所在。” 声音低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佝偻的身影,很快就被下方更浓重的黑暗和湿冷吞没。
最底层的石牢,比上面更加阴森。这里原本是关押重犯和等待秋决死囚的地方,如今却显得异常空旷。只有角落里的几个囚笼里,蜷缩着几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身影,如同等待腐烂的枯木,对喜的到来毫无反应。牢房中央,却堆放着令人瞠目的东西——不是刑具,也不是囚犯,而是一堆堆、一捆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竹简!数量之多,几乎占据了半个牢房的空间!这些竹简被小心地用草绳捆扎,有些还套着防潮的草编或麻布套子。空气中浓重的霉味里,混杂着一股陈年竹木和墨迹特有的、略带苦涩的独特气息。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老人斑的老狱卒,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半干的粗麻布,擦拭着一卷摊开的竹简。他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轻柔地拂过光滑的竹片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
“老周…” 喜走到老人身边,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疲惫。
老狱卒周叟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是喜。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令史…您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麻布,指了指旁边一堆刚刚擦拭过的竹简,“南郡律令抄本…都在这儿了。您看看…这潮气,真真要了命了…” 他的声音同样嘶哑,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
喜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去看那些竹简,而是将手中紧紧攥着的油布包裹,极其郑重地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燥的石台上。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包裹的油布。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剥开一颗无比珍贵的心脏。
油布褪去,露出了里面竹简的真容。这是一卷明显比普通律令简更为厚重、制作也更为考究的竹简。竹片宽厚,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甚至用细小的青铜薄片做了包角加固,防止磨损。编联的皮绳是上好的牛筋鞣制,坚韧而富有弹性。最引人注目的是简上的字迹——并非普通刀笔吏的刻写,而是用极细的狼毫小篆毛笔蘸取上等松烟墨精心书写而成!墨色乌黑发亮,如同凝固的夜。字体方正峻拔,结构严谨,每一笔每一划都力透竹背,透着一股冰冷森严、不容置疑的权威气息!这绝非简单的律令抄本,而是始皇帝统一天下后,由李斯亲自主持拟定、始皇帝亲自审阅钦定、最终颁行天下的《秦律》正本!是帝国运转的核心法典,是“以法治国”的最高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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