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的夜晚，来得又快又沉。浓稠的黑暗混杂着各家做饭的劣质油烟味和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来的尿臊气，像一张无形的、油腻肮脏的毯子，严严实实地捂了下来。陈默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自家屋门口时，里面传出的声音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那不是争吵，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带着压抑怒火的死寂。紧接着，“砰！”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 “钱呢？！厂里今天补的那点钱呢？！”父亲陈建国压抑着咆哮的声音，像闷雷滚过，“又拿去填你那无底洞的医药费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泡，光线摇曳不定，将父亲高大却因酒精而显得浮肿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扭曲的怪兽。母亲李秀兰缩在墙角那张吱嘎作响的破旧竹椅上，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只手死死按着胸口。
“建国…那钱…那钱是阿默这学期…买资料的钱…”母亲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和令人心碎的喘息，“我…我跟刘婶说好了…先…先借着…下个月我…”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资料？又是资料！”陈建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极度的不耐烦，“读读读！读他妈的有屁用！老子的棺材本都要被你们娘俩读光了！”他猛地抄起桌上一个喝空了半瓶的廉价白酒瓶，狠狠地掼在地上！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开！玻璃渣子和浑浊的酒液四散飞溅，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迅速弥漫开来。
李秀兰吓得浑身一颤，咳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一片在狂风中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不偏不倚，正落在陈默脚边，闪着冰冷的寒光。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看着满地狼藉，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痛苦蜷缩的身影。一股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绝望感，如同地上的碎酒瓶一样，瞬间在他心底炸开、蔓延！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暴怒的父亲。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委屈、对家庭无尽的失望和下午在食堂被林薇“施舍”带来的屈辱，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爆发！他不再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够了！”陈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爆发力，像困兽濒死的咆哮，“除了喝！除了砸！你还会干什么？！钱钱钱！钱都被你喝光了！我妈的药钱！我的书费！全都被你喝进狗肚子里了！”他指着地上的碎玻璃和酒液，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砸啊！有本事把我们都砸死！砸死就都不用活了！就不用花你的酒钱了！”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暴怒的陈建国头上。他愣住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平时像影子一样沉默的儿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愤怒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痛处、恼羞成怒的狰狞。
“小兔崽子！你敢吼老子？！”陈建国反应过来，瞬间被更大的怒火吞噬，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扬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风声，狠狠地向陈默扇了过来！“反了你了！”
陈默没有躲。他闭紧了眼睛，咬紧牙关，准备承受那沉重的巴掌。他甚至觉得，这一巴掌打下来，或许能让他心里那股快要爆炸的憋闷稍微宣泄一点。
然而，预期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建国！别打孩子——！” 一声凄厉的呼喊响起。是李秀兰！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从椅子上扑了过来，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硬生生地挡在了陈默前面！
“啪！”沉闷的击打声！ 陈建国那记含怒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李秀兰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她瘦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猛地向后倒去！
“妈——！”陈默惊恐绝望的呼喊划破了小屋的死寂！
李秀兰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桌子上一个装着咸菜的粗陶坛子被撞翻在地，“哐当”一声碎裂！咸菜和浑浊的汁水淌了一地。她顺着桌子滑坐到冰冷的地面，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脸色瞬间变成骇人的青紫色。她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整个人筛糠般地剧烈颤抖起来。
陈默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母亲痛苦到极点的样子，看着地上碎裂的酒瓶、咸菜坛子和浑浊的液体混在一起……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播放一部无声却无比恐怖的电影。
陈建国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扇过去的手，再看看地上痛苦挣扎的妻子，酒似乎醒了大半。他脸上的狰狞消失了，被一种茫然的、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神色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踉跄地后退了两步，颓然地靠在了墙上，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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