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如同惊雷在心头炸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啊！就像我……”
“就像我……” 后面那“葬的那些花”几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了一下。林黛玉猛地收声，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烧到耳根。她飞快地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枚雨花石，冰凉的石头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她在做什么？竟然差点在一个并不算熟识的男子面前，说出自己那在旁人看来“痴傻”、“怪癖”的葬花之事！史湘云、薛宝钗她们私下里提起时那种不解甚至略带讥诮的神情，她不是没有撞见过。在这府里，她的“清高”、“孤僻”本就被视为异类，若再添上这桩“怪癖”……她几乎能想象那些或明或暗的议论会如何甚嚣尘上。
一股混杂着羞窘、懊恼和更深沉孤寂的情绪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恨不得立刻转身逃开。
“嗯？”贾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疑惑的鼻音，似乎没听清她含混的尾音。
林黛玉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揣了只受惊的小鹿。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他月白衣袖下摆沾着的几点深色泥痕上——那是他方才躺在假山顶上蹭的吧？这人行事，果然不拘小节。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开：
“我是说……就像这石头上的纹路，还有这天上的星星，”她抬起手指向浩瀚的星河，指尖微微有些发颤，“在旁人眼中，大概也是无用的吧？既不能照路，也不能取暖，不过是些遥远的光点罢了。可偏偏有人……有人就爱看它。”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感慨，“看它们亮在那里，不为谁，只为自己。”
说这话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将目光投向假山顶。月色下，贾瑛的脸庞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他正仰望着星空，侧脸的线条在清辉中显得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清晰地倒映着漫天璀璨的星斗，仿佛整个宇宙都沉入了他的眼底。
“说得好！”贾瑛猛地坐起身来，动作利落得带起一阵夜风，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盘腿坐在假山顶上，像个踞于山巅的野客，俯视着下方的林黛玉，眼中闪烁着激赏的光芒，那光芒比星光更灼人。
“林妹妹，你这话才真是说到根子上了！”他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痛快，“无用？哈！这世上最没意思的，就是处处都讲个‘有用’！”他伸出手臂，用力地划了一个大圈，仿佛要将整个星空都揽入怀中，“你看这星子！它管你地上的人看不看得见？管你拿它当灯使还是当饭吃？它高兴亮就亮，高兴灭就灭！它存在，它发光，这就叫痛快！这就叫顶天立地的自在！”
他的话语像一股灼热的激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冲刷着林黛玉心中那些因“无用”而生的阴霾和羞怯。她怔怔地望着他，看着他月白衣袖上那几点不甚雅观的泥渍，看着他眼中那比星辰更亮的炽热光芒，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的身体——那份发自肺腑的、对“自在”的推崇，那份对世俗“有用”标准的彻底蔑视，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她心底某个一直被压抑的角落。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为什么一定要被理解、被认可？花开花落，星起星沉，自有其道，何须向人解释？
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点叛逆的暖流，悄然在她冰封的心湖下涌动。
“瑛三哥这话……听着倒像是要做那遗世独立的隐士了？”黛玉压下心头的悸动，唇角微扬，故意带上一丝打趣的意味。月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惯常含愁的眸子里，此刻却流转着少见的慧黠光采。
“隐士？”贾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肩膀耸动，竟真的笑出声来。那笑声清朗疏阔，在寂静的夜里荡开，惊起了不远处竹梢上栖息的几只宿鸟，扑棱棱飞向更深沉的夜空。他笑够了，才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黛玉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和坦荡。
“林妹妹，你高看我了。我可没那份超然物外的仙气儿。”他随手从假山石缝里抠下一小块松动的石子，在指间随意捻着，“隐？往哪儿隐？躲进深山老林啃树皮？那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说的自在，是心里头这根弦儿，得自个儿绷着，也得自个儿松着！”
他屈指一弹，那枚小石子“啪”地一声轻响，不知弹到了哪个黑暗的角落。“就像这府里，”他下巴朝灯火通明的花厅方向扬了扬，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该陪老太太说笑逗闷子的时候，咱也去，这叫人情世故，是活在这世上的‘弦儿’，得绷着。可绷完了，该烦了腻了，那就得松！就像现在，跑出来看看星星，摸摸石头，谁也不搭理！这才叫痛快！懂么？这叫‘该绷时绷，该松时松’，里头的‘真’不能丢，外头的‘假’也不能一点不沾。全绷着是傻子，全松了是疯子。要紧的是，”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黛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心里头得明镜儿似的，知道什么时候在绷着，什么时候在松着，知道哪些是虚的，哪些是真的！这样活着，才不憋屈，才叫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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