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首劈开晨雾,航迹延伸向未知水域。甘草足尖稳踏甲板,怀中玉瓶微震未止,那层淡红晕色如活物般沿瓶壁缓缓游走,一圈又一圈,似在回应远处码头某种无形牵引。
他不动声色,右手仍覆于瓶身,指腹轻压温润瓷面,感知其内药液流动的节奏。这红晕非火光映照,亦非眼花错觉——它自生,自发,且随海潮涨落而明灭。伪药已启,控心剂正悄然渗入贡茶流转之链。时机不再容缓。
“传令。”甘草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直抵后阵,“机关组入会场,查茶炉与地砖接缝;牵制组散入人群,盯住袖口有暗纹者。原定部署不变。”
麦冬、熟地领命,率人悄没入岸。附子与川乌各带一队,分作左右潜行,身影转瞬隐没于彩棚之间。码头上旌旗招展,药材大会尚未正式开场,已有商贾络绎登岸,肩挑背负,货箱琳琅。可甘草目光扫过,见数人衣袖微鼓,布料紧绷,显是藏了器械;更有几人身形僵直,步距一致,分明受过统一操训。
他立于高台石阶之上,身后同盟诸部列阵未动,船只静泊,帆影低垂。风从东海来,带着咸腥与铁锈味,吹不散此间凝滞杀机。
忽闻海面涛声裂雾。
一艘黑旗巨船破浪而至。船帆全张,墨底赤字,书一硕大“药”字,笔锋如刀刻斧凿。船头立一人,黑袍垂地,身形枯瘦,面容半掩于风帽之下。其身后数十蒙布药箱层层叠立,每箱皆以铁链锁死,箱角渗出暗红水渍,滴落甲板,蜿蜒成线。
船靠岸时无号角,无锣鸣,唯缆绳甩上木桩,一声闷响,震得栈桥微颤。
那人缓步登岸,靴底踏石,声若钝锤。他未看旁人,只朝高台方向徐行,直至距甘草十步之遥方停。
“甘草。”他开口,声如砂纸磨骨,“十二味引药,缺你不成。然君药无佐,终将溃乱——你既不肯献方,唯取你血,方可收官。”
甘草未动。胸前布包紧贴肌肤,七枚瓷瓶安然在内,每瓶皆烙“顺”字封印。他指尖微屈,确认腰刀仍在鞘中,刃口朝外。
“你早该死在滇南。”藜芦再语,风帽微掀,露出半张灰败面容,眼窝深陷,唇色青紫,“三七铺那一夜,火起时你若迟一步,便不必看见桃仁跪着写供词的模样。可惜……你总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
甘草闭目。
刹那间,哀牢山雨声重临耳畔。荒院残墙,泥泞脚印,白及颤抖的手指向丹参轿帘后的铜扣;桃仁出狱那日,佝偻背影穿过长街,无人相迎;红花按下父亲印章时,指尖微微发抖,却始终未落泪。
那些人不是为他而战。他们是为沉冤不得雪的日子,为药性被篡改的方子,为千百双可能被控心智的眼睛。
他睁眼。
从怀中取出红花所赠玉瓶,高举过头。瓶身红晕骤盛,如血丝缠绕,却不扩散,仿佛被某种力量牢牢拘束于瓶壁之内。这是解毒之引,亦是信标——只要它未熄,安和饮便可依势施放。
继而,他探手入襟,掏出一枚铜片。
非“逆”字,非“通”字,而是“引”。
单字独文,边缘磨损,背面刻有极细药纹,乃当年宫中御药房佐使之证。他曾以为此物早已遗失于三七案卷焚毁之夜,却不料紫苏叶暗中寻回,交还于他离京前夜。
甘草屈指一弹。
铜片飞出,击在石阶之上,铿然炸响,旋即翻滚两圈,静静横卧于藜芦鞋尖前三寸。
“引药归位。”他说,“只待收官。”
藜芦瞳孔微缩。
那铜片不起眼,却重若千钧。它代表的不是身份,不是权柄,而是药道根本——佐使调和,君臣相济。逆药阁欲废甘草,实则是斩断药性相生之链,妄图以毒代医。而今,这枚“引”字铜片落地,等于当众揭其悖逆之根。
四周寂静。彩棚下商贾驻足,守卫屏息,连海风都似凝滞片刻。
藜芦低头看着那铜片,忽然笑了。笑声干涩,如枯枝折断。
“你以为你是解?”他喃喃,“你不过是最末一味引药,注定被炼化、被吞噬、被写进失败者的名录。”
甘草不答。
他缓缓抽出腰刀。
刃出三寸,寒光乍现。刀身映着晨光,也映出他眼中毫无动摇的清明。他未指向藜芦,只是将刀尖轻点地面,似在丈量距离,又似在确认大地是否仍属人间。
然后,他收刀入鞘。
负手而立,一步未退。
“战。”他吐出一字,声音不大,却如铁钉楔入石缝,再难拔除。
藜芦盯着他,良久,终于转身。黑袍拂动,踏上归船。缆绳解开,巨船缓缓离岸,黑帆渐隐于雾中。唯有那数十蒙布药箱留在码头,铁链哗啦作响,仿佛等待开启的诅咒。
甘草仍立原地。
身后同盟无人上前,亦无人发问。他们知道,这一战已无可回避。自麝香案起,十三桩疑案,七处药坊失火,三人含冤而殁,五味主药被篡——所有血债,都将在此清算。
他低头看向石阶。
“引”字铜片静静躺着,阳光斜照,将其影拉长,恰好横贯整级台阶,如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
海潮涨起,浪头拍岸,湿气浸透他的靴底。远处,藜芦宫轮廓浮现在雾霭尽头,宫门紧闭,檐角如钩。
甘草抬手,抚过胸前玉瓶。红晕仍在游走,速度却慢了下来,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说:“准备登岸。”
话音未落,忽觉掌心一热。低头看去,玉瓶外壁的红晕竟开始逆向流转,由顺时针转为逆旋,且每一次回转,瓶身都微微震颤一次,如同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甘草眉心微蹙,指腹压紧瓶壁,试图稳住其内药液。但震动不止,反而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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