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在旧书市场淘到本泛黄的诗集时,正赶上梅雨季。纸页潮乎乎的,印着艾兹拉·庞德的《地铁车站》,那两行诗像泡了水的墨,洇在纸上:“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她蹲在摊前翻页,身后传来竹椅“吱呀”声。卖书的老李头叼着烟袋,烟锅里火星明灭:“姑娘,这洋诗有啥看头?不如看看咱的唐诗宋词,那才叫有嚼头。”
苏拉举着书转过身,雨丝飘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李叔,您看这两句,像不像咱古诗里的写法?”
老李头眯眼瞅了瞅,烟袋杆往鞋底磕了磕:“‘湿漉漉的枝条’‘花瓣’,这不是瞎凑吗?哪有王维那句‘空山不见人’来得透亮。”
这话让苏拉来了兴致。她干脆搬了个小马扎坐下,雨打在帆布棚上“噼里啪啦”响,倒成了聊天的背景音。“您还真说到点子上了。庞德写这首诗,就是受了日本俳句的启发,而俳句里的‘意象叠加’,跟咱唐诗的‘诗中有画’本是一路。”
正说着,旁边画摊的老张凑过来。他刚写完一幅《雨巷》,宣纸上墨色淋漓,青石板路隐在烟雨里,偏偏不画撑伞的人。“我懂你说的啥意思。”老张指着画纸,“你看这巷子空着,可谁看了都能想起点啥——是姑娘的旗袍角,还是卖花人的吆喝?诗不也一样?不用写满,留块空,让读的人自己填。”
苏拉把诗集往他面前推了推:“您看庞德这两句,没写地铁多挤,没写人脸上的表情,就搁俩意象:‘面孔’和‘花瓣’。可一琢磨,那地铁站的拥挤、人的疲惫,还有点说不清的怅然,全出来了,跟您这空巷子一个道理。”
老李头从竹椅上直起身,烟袋往桌上一搁:“那跟王维的‘空山不见人’比呢?王维也没写山多静,就说‘不见人’,可‘闻人语响’啊,那静里头藏着活气呢。”
雨下得密了,棚子下聚了些避雨的人。开茶馆的王婶端来两杯热茶,插嘴道:“我不懂诗,可听你们说的,倒像我泡茶。好茶叶不用多,一撮子泡在水里,色儿、味儿就全出来了。要是抓一把塞满壶,反倒没滋味了。”
苏拉捧着热茶笑了:“王婶这比方绝了!诗歌里的‘留白’就像泡茶,讲究个‘少即是多’。庞德写‘黑色枝条上的花瓣’,没说这花瓣是刚落的还是快谢的,没说枝条长在哪个墙角,可读者一闭眼,就能看见那湿漉漉的劲儿,跟咱看‘空山不见人’,能想起山里头的树影、风声是一个道理。”
老张忽然想起什么,往画案上铺开张宣纸,提笔蘸墨。他没画具体的花,就用淡墨扫了几笔斜斜的枝桠,又点了几个错落的红点,看着像雨打残花,又像远远的灯火。“你看,”他把画往众人面前推,“我没画雨,可这墨色的晕染,是不是像刚下过雨?没画风,可这枝条的斜度,是不是有风在吹?庞德和王维,玩的就是这手‘不直说’。”
老李头摸出本线装的《王右丞集》,翻到《竹里馆》那页:“‘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王维也没写他为啥独坐,可那股子清净劲儿,比写满‘我好孤独’还让人动心。庞德写地铁里的人,没说他们累不累、苦不苦,可‘幽灵般’三个字,把那股子都市里的疏离感全托出来了——这俩隔着千百年,倒像是商量好的。”
雨小了些,有个戴眼镜的学生蹲在摊前看诗,忽然指着《地铁车站》说:“老师讲这首诗时,说庞德删了好几十行,最后就剩这两句。他原来写了啥‘人群中千百张面孔’‘像落叶般飘着’,都删了。”
“删得好!”老张拍了下大腿,“画画也是这理,该删的就得删。我原来画山水,总爱把山石草木画得满满当当,后来才明白,留块空白当云彩,那山才显得高,那水才显得活。诗里的字,就像画里的墨,不是越多越好,是得准,得让每个字都站在该站的地方。”
苏拉想起自己教学生读诗时的情景。有个男孩总说看不懂王维,觉得“空山不见人”太简单。她就让他闭着眼想象:走进一座山,听不到人声,脚踩在落叶上“沙沙”响,忽然远处传来一句说话声,说完又没了动静——那时候的静,是不是比没人说话更静?男孩后来写了篇短文,说终于懂了“不见人,却处处都是人走过的痕迹”。
“其实不管是东方诗还是西方诗,”苏拉把诗集揣进包里,纸页被体温烘得渐渐干爽,“好诗人都像高明的木匠,知道哪块木头该留着,哪块该刨掉。庞德从地铁人群里刨出‘花瓣’,王维从空山里刨出‘人语响’,剩下的,就让读诗的人用自己的经历去补——这补出来的部分,才是诗歌最活的地方。”
老李头重新往烟袋里装烟,火苗舔着烟丝,腾起一小团白雾:“就像这雨,下一阵停一阵,地上潮乎乎的,让人想起前儿个晒的被子没收,想起墙根儿的青苔又该长了——诗不就是勾着人想这些的吗?”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老张那幅没画完的画上。宣纸上的红点绿枝忽然活了,像谁站在巷口看过,又轻轻走开了。苏拉摸了摸口袋里的诗集,那两行诗仿佛也沾了潮气,在心里慢慢发了芽。
喜欢点亮哲心:迪卡拉底的启迪之课请大家收藏:(m.2yq.org)点亮哲心:迪卡拉底的启迪之课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