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丝合缝地笼罩着大地,将白日的惨烈与喧嚣都吞噬殆尽。初冬的寒风,像是无数冰冷的细针,无孔不入地钻进破败的窗棂,刮在人的脸上,带来刺骨的疼。
林薇靠在一堵半塌的土墙边,将身上那件从废墟里捡来的、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棉袄又紧了紧。棉絮板结,几乎丧失了保暖的功能,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孩子瘦得脱了形,此刻正蜷缩着,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是累极了。
这是她离开上海、向西逃亡的第十七天。
十七天前,那场席卷天地的大火,那震耳欲聋的炮声,还有……那个在混乱人流中瞬间消失不见的挺拔身影,都像是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淞沪会战,败了。
上海,沦陷了。
而她,和沈惊鸿,失散了。
最初的几天,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跟随着溃败的军队和无穷无尽的难民潮,漫无目的地向南、再向西移动。饥饿、寒冷、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折磨着每一个人。她亲眼目睹了太多惨状:倒毙在路边的尸体无人收殓,被遗弃的婴孩在襁褓中哭到声嘶力竭最终沉寂,为了一口吃的而爆发的血腥争斗……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她身上那点微薄的钱财和首饰,早在离开上海不久,就在一次混乱中被抢掠一空。如今的她,和周围这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难民,没有任何区别。
怀里的孩子动了动,无意识地往她怀里更深的地方钻了钻,寻求着一点点可怜的暖意。这孩子叫小石头,是三天前,她在路过一个刚被日军飞机轰炸过的小镇时,从一堆燃烧的废墟瓦砾下发现的。当时他趴在他母亲早已冰冷的身体旁,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黑得吓人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林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把他拉了出来,带在了身边。
她自己尚且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带上一个孩子,无疑是沉重的拖累。但当她看到那双酷似记忆中某个孩童照片的眼睛时,一种同病相怜的刺痛感,以及内心深处属于现代灵魂的道德底线,让她无法袖手旁观。
“娘……”小石头在梦中呓语,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
林薇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睡吧,石头,姐姐在。”
她的声音沙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亮。这十几天,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赶路,警惕地观察,努力地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她不再是那个在上海滩凭借智慧和才华初露头角的“薇薇安”,也不是那个被沈惊鸿小心翼翼保护在羽翼下的“林小姐”。她是乱世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是挣扎求生的无数难民之一。
然而,即便是尘埃,也有求生的意志。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漆黑的天际线。根据路上零星听来的消息和她对历史粗浅的记忆,他们现在应该还在江苏境内,目标是向西,前往尚未被战火完全波及的武汉。那里是新的政治军事中心,或许……也会有更多来自各地的消息,包括那个人的消息。
惊鸿。
沈惊鸿。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在她早已麻木冰冷的心上,轻轻刺了一下,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和无法言说的牵挂。
他怎么样了?
那天在混乱中,他是否安全脱身?
他的任务完成了吗?
他……还活着吗?
无数个问题,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她不敢深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那种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担忧,比身体的疲惫和饥饿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会没事的。”她低声对自己说,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注入一丝力量,“他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脱身。他一定会去找我……他答应过的。”
可是,人海茫茫,烽火连天,他又该去哪里找她?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走到武汉。
……
天光微熹时,寒冷达到了顶峰。破庙里蜷缩的难民们开始骚动,人们呵着白气,活动着冻得僵硬的四肢,准备开始新一天的逃亡。
林薇将最后一点点干硬的、掺着麸皮的饼子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给小石头,小的那块自己就着冰冷的雪水,艰难地咽了下去。喉咙被划得生疼,胃里却依旧空落落的。
“姐姐,吃。”小石头举着自己那块饼子,递到林薇嘴边,黑亮的眼睛里带着依赖和懵懂的善良。
林薇心头一软,摸了摸他稀疏枯黄的头发,“石头吃,姐姐吃饱了。”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尽管她知道这个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收拾起唯一的“家当”——一个捡来的破旧包袱,里面包着几件勉强能御寒的破烂衣服和一个小水囊,林薇拉着小石头,再次汇入了沉默前行的人流。
道路泥泞不堪,满是车辙和脚印。两旁是荒芜的田地和被焚毁的村庄,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若有若无的尸臭味。不时有溃散的士兵拖着枪,神情木然地超过他们,也有插着膏药旗的日军卡车轰鸣着驶过,卷起漫天尘土,引来人群一阵压抑的恐慌和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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