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声音似乎在飞速远去,枪炮的轰鸣、战友的呼喊、风雪呼啸……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唯有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咚咚声,异常清晰,震耳欲聋。
他下意识地低头。深色的军大衣左肋位置,正迅速洇开一团不断扩大、粘稠的暗色温热的液体,此时已经浸透了里层的衣物,顺着身体流淌,与刺骨的严寒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对比。
他试图抬起左手去捂住伤口,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甚至感觉眼皮格外的沉重,雪粒子打在脸上,混着冷汗渗进衣领,而他此刻只想蜷在这冰天雪地里睡一觉。
他记不清上次睡够六个时辰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一周前,或许更久,现在的他只觉得眼皮黏得睁不开,肋下的伤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困意和痛感裹着寒风,把他的意识搅得一片混沌。
“医护兵!克劳泽中弹了!”鲍曼军士长的呼喊仿佛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克劳泽沿着粗糙冰冷的石墙,缓缓滑坐下去,身体接触地面时,剧痛才如同海啸般全面爆发,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锯齿在来回切割,视线开始模糊、摇晃,眼前的碎石、积雪、战友晃动的身影,都扭曲成晃动的色块。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破损的墙头和弥漫的风雪,望向南方——那并非家乡的方向,战线的扭曲和自身的迷失感让他甚至无法准确辨别方位,但意识深处,他知道那是符腾堡,是埃斯林根,是内卡河畔那座有着红色砂岩钟塔的老教堂。
此刻,符腾堡应该也笼罩在冬日的晨雾中了吧?礼拜日的钟声,是否依然如记忆中那般浑厚、悠扬,能传遍整个小镇?他参军前,每个礼拜天上午都会和父亲一起去教堂。
父亲总说,钟声能洗净一周的疲惫,带来安宁。他曾经答应过父亲也答应过隆美尔长官,等这场“为了帝国和皇帝”的仗打完,他就回去,再也不离开。
他要接手家里那个小小的钟表修理铺,用自己这双如今只会扣扳机和握工兵铲的手,去摆弄那些精巧脆弱的齿轮和发条。他再也不想听到战场上这种撕裂耳膜、象征死亡的枪炮声了……
“对不起……上校……”克劳泽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他想起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隆美尔上校巡视阵地时拍着他的肩膀,对他和周围的士兵说:“坚持下去,小伙子们,等我们打赢了,回家去听埃斯林根的钟声,那比这里的炮声好听一万倍,那里的酸菜和猪肉比这里的罐头好吃一万倍。”
当时上校的眼神疲惫却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可现在,他恐怕要失约了。
“对不起……皇帝陛下……”更深的愧疚涌上,几乎让他窒息,那个在新闻片和宣传画报上威严无比、被描绘成带领德意志走向复兴的铁血凯撒,威廉二世皇帝,他未曾亲眼见过,却曾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为之热血沸腾,满怀骄傲地穿上军装,如今,这份骄傲,似乎要以生命来偿付了。
最终,所有宏大叙事褪去,留下最私密、最尖锐的愧憾,像一根冰锥刺入心脏。“对不起……父亲……我……我回不去了……我对不起您……我也对不起母亲……妈咪,我想你了……”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滚过冰冷肮脏的脸颊,瞬间凝结成两道冰痕,钟表铺里那些擦拭得锃亮的黄铜齿轮,父亲那双因常年精细工作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
工作台上那盏旧台灯永远散发的温暖橘光,母亲每天下午准时端来的、加了蜂蜜的热牛奶……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许诺、所有的日常与温暖、所有的骄傲和热血,都在这一刻碎裂、模糊、褪色,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越来越冷,冷得失去了界限,仿佛自己正与身下这片西伯利亚的永冻土地融为一体,化为它冰冷沉默的一部分。
…………
拂晓时分,天色在风雪中艰难地透出惨淡的灰白,苏军的这一轮攻势,在德军顽强的、充满技巧的防御下,再次以惨重伤亡告终,被迫后撤重整。
交叉口周围数百米的雪地上,散布着双方士兵姿态各异的遗体,许多还保持着战斗或挣扎的最后一刻,很快便被新落下的细雪温柔而残酷地覆盖、掩埋。
隆美尔在参谋长维尔纳和四名卫兵的陪同下,沉默地巡视着前沿阵地。他走过被炮弹掀翻的机枪工事,走过仍有余温的坦克残骸,走过一处处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雪地。
在东南侧那段残缺的围墙下,他看到了被简单覆盖在一张缴获的俄军防水雨布下的几具德军遗体。军士长鲍曼红着眼眶,嘶哑地汇报着损失。
隆美尔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具遗体上。雨布没有完全盖住年轻士兵的脸,那张沾满污渍和冰霜的脸上,表情意外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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