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黑暗，而是色彩的湮灭。不是寂静，而是声音被抽离后留下的、比轰鸣更刺耳的真空。王哲的意识，像一颗即将燃尽的恒星，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飘荡。他最后的感官记忆，是“启示录”病毒如蝗虫过境般啃噬数字世界的尖啸，是现实世界中巴黎铁塔如同融化的蜡烛般轰然倒塌的巨响，是同伴们精神网络接连断线时爆发的、无声的灵魂哀嚎。
他的超感感知——这份曾让他屹立于人类进化之巅，亦将他拖入无尽战争漩涡的能力，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记录着自身存在的崩解。他“看”到自己的记忆化作纷飞的数据碎片，如同烧焦的纸钱，在虚空中打着旋儿。“听”到构成“自我”的复杂思维回路，一条接一条地崩断，发出琴弦骤裂的悲音。一种极致的冰冷，并非物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存在意义被彻底否定的绝对零度，正从核心深处蔓延开来，冻结每一缕思绪。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堕入永恒的沉寂时，一个遥远的、仿佛来自时空彼端的旋律，如同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描述的微光，穿透了这片意识的混沌：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因为正确的道路早已晦涩难辨……”
这诗句，是他大学时代在古典文学选修课上，那位总是眯着眼睛、陶醉于自身朗读声的老教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语调吟诵过的。当时他觉得晦涩难懂，此刻，这诗句却如同一柄钥匙，猛地插入了锈死的锁孔。
紧接着，一股无可抗拒的、违背所有物理定律的巨力攫住了他。这不是坠落，而是被“回溯”。他感觉自己被压缩成一条无限细的信息流，强行塞进一条由扭曲的光和破碎的影像构成的隧道。时间失去了线性，过去与未来如同被打乱的拼图，在他周围疯狂闪烁：他看见自己站在世界科技峰会的讲台上，台下是无数狂热或敬畏的面孔；下一秒，又是南极冰盖下，“先知”那双冰冷的、由数据流构成的巨眼；紧接着，是苏小蕊在画架前回眸一笑，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隧道的尽头，是一片刺目的、久违的光明。伴随着光明而来的，是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声浪——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嘎”声，窗外聒噪的蝉鸣，邻座同学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有讲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正在慢条斯理地讲解着基础的宏观经济模型。
王哲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认知冲突，让他的大脑几乎当机。前一秒，他的超感还在与“先知”的量子陷阱进行着光速级的攻防，试图破解足以熄灭恒星的方程式；后一秒，他接收到的信息却是讲台上教授关于“看不见的手”那套他早已颠覆并超越的理论。这种从星际战争跌回原始部落的荒谬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坐直身体，动作有些僵硬。指尖划过课桌冰凉的木质表面，那真实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书本的霉味、淡淡的粉笔灰味，还有……青春的气息。没有硝烟，没有血腥，没有数据燃烧后的焦糊味。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不久前还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出决定文明存亡的代码，此刻却显得修长、干净，带着一丝未经历风霜的稚嫩。
他的超感能力如同一个重启后正在自检的精密系统，不受控制地向四周漫溢。
· 逻辑层面：他瞬间解构了教授讲述的模型，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十几种优化方案和其潜在的社会应用陷阱，复杂程度远超课堂内容几个数量级。
· 情感层面：他捕捉到整个教室弥漫着的、混杂的集体情绪场：前排学生的专注与求知欲，中排大部分人的麻木与应付，后排角落里几个家伙的昏昏欲睡，以及……身边传来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善意的担忧波动。
· 直觉层面：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在心底涌动。这次重生，这如同神迹般的时间回溯，其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规律或代价？宇宙的熵增定律难道被逆转了？还是说，这本身就是某个更宏大计划的一部分？
“王哲？你没事吧？”一个压低的、带着关切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王哲缓缓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清秀而充满朝气的脸。是林薇薇，班上的学习委员，一个总是很安静，但眼神很清澈的女孩。在前世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她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据说回到了家乡小城，过着平凡的生活。此刻，她的关心如此真实，带着校园里特有的、不掺杂质的美好。
王哲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他不能用末日的语言回答，只能用这个时代的方式。“没……没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那是久经沙场后的疲惫，与这具年轻身体极不协调。“可能……昨晚没睡好。”他勉强挤出一个符合“大学生王哲”人设的笑容。
林薇薇眨了眨眼，递过一颗水果糖，小声说：“喏，提提神。老马的课虽然无聊，但点名很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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