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婷那匿名的、饱含隐喻的警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哲心中激起了警惕的涟漪，却也让她自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她低估了家族那无孔不入的监控网络，也低估了叔祖父林镇岳那双看似昏花、实则洞悉一切的老辣眼眸。
她频繁调用高阶信息渠道查询“哲牛”与“深蓝俱乐部”的痕迹，以及那次隐秘安全屋的短暂启用，尽管她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但在林家这座精密运转的古老机器面前，依旧留下了一丝难以完全抹除的、行为模式上的异常“气味”。这气味，足以引起负责家族内部监察的“隐卫”的注意，并最终化作一份简短的报告，呈递到了林镇岳那间充斥着沉香与旧书气息的书房。
传唤来得猝不及防。是在一个午后，林婉婷正准备动身前往一场无关紧要的艺术品拍卖会，一位身着灰色中式褂衫、面容古板的老管家无声地出现在她别院门口，微微躬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传达了“老太爷请您即刻过去一叙”的口信。
林镇岳的书房，位于林家祖宅最深处，光线被厚重的紫檀木窗棂切割得有些昏暗。年过八旬的老人端坐在一张宽大的明式官帽椅上，身板依旧挺直，穿着一件深紫色的团花绸缎马褂，手中盘玩着一对色泽沉郁的紫檀木球，发出规律而压抑的摩擦声。他没有看走进来的林婉婷，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描绘着苍鹰俯瞰山河的泼墨画上，那鹰的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婉婷来了。”林镇岳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力量，“坐。”
林婉婷依言在下方一张黄花梨木扶手椅上端坐，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是无可挑剔的世家礼仪。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
“近来，似乎对一家叫‘哲牛科技’的小公司，颇为上心？”林镇岳终于将目光从画上移开，那双略显浑浊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潭古井，落在林婉婷脸上，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林婉婷心中一凛，知道无法否认，只能谨慎应答：“是。孙女儿觉得他们的技术路径有些独特之处，值得观察。”
“独特？”林镇岳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像是听到了什么幼稚的言论，“不过是些玩弄‘记忆’、‘意识’噱头的奇技淫巧罢了。真正有价值的，是他们那个叫‘小哲’的AI核心，以及背后那个姓张的胖子鼓捣出的理论模型。”他顿了顿，紫檀木球的摩擦声略微加重，“家族智库已经完成了初步评估。结论是，这项技术，具备成为下一代人机交互底层协议的潜力，更关键的是，它可能触及‘意识交互’的某些前沿领域，战略价值……不容有失。”
林婉婷的心沉了下去。家族果然注意到了，而且定位极其精准、贪婪。
林镇岳继续用他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家族已经决定，启动‘归巢’程序。有两种方案：第一，全资收购，将整个团队和所有技术成果，完整地纳入家族产业体系。第二，若收购遇阻，则启动‘技术攫取’预案，获取核心代码与理论模型，必要时，可以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确保技术壁垒的转移。”
“归巢”……“技术攫取”……这些冰冷的词汇，让林婉婷感到一阵寒意。她太清楚家族所谓的“非常规手段”意味着什么，那可能是商业打压、法律陷阱，甚至是更黑暗、更不可言说的操作。王哲和他的团队，以及他们视若珍宝的技术理想，在家族这架庞大的机器面前，仿佛只是等待被拆解、吞噬的猎物。
“叔祖父，”林婉婷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孙女儿认为，‘哲牛’团队有其独特性，他们的理念更倾向于开放与合作。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以战略投资或深度合作的方式介入，而非……”
“够了！”林镇岳猛地打断她，手中的木球停止转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如同画上的那只苍鹰，“婉婷，你是我林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孩子之一，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但你要记住，林家的立身之本，是力量，是掌控！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合作’与‘理念’！”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如同沉重的枷锁，当头压下：“商场如战场，仁慈与天真，是取死之道！‘哲牛’的技术，既然被家族看中，那就是林家的囊中之物！如何获取，是策略问题，但结果，不容改变！”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林婉婷：“收起你那些不必要的‘个人兴趣’和妇人之仁。从现在起，停止一切与‘哲牛’相关的私下接触。家族很快会成立专项小组，正式与‘哲牛’接触。你，需要做好准备，届时以家族代表的身份参与其中，配合家族，完成这次‘归巢’行动。”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不仅要掠夺，还要她亲自参与其中，成为枷锁的一部分，去对付那个她暗中警示过、甚至隐隐有些认同的人？
巨大的荒谬感与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家族这冰冷而绝对的意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只能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是。”
走出那间压抑的书房，重新站在阳光下，林婉婷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家族的枷锁，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而清晰。它不仅仅束缚着她的行动，更试图禁锢她的思想，将她塑造成一个冰冷的、只忠于家族利益的工具。
她抬起头，望着庭院中那棵虬枝盘扎的古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脚下这片传承了数百年的土地之间，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而鸿沟的对岸，是王哲所代表的，那个充满不确定性、却也闪耀着独立思考与生命活力的世界。
枷锁已现，是选择顺从，还是……挣脱？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她冰封的心原上，第一次，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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