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露水凝在妹妹月竹的睫毛上,她蹲在灶台边吹火,六岁的身子还没风箱高。我解下围巾裹住她生冻疮的手,补丁里的棉絮早被弟弟掏去塞了毽子,布条滑下来时蹭破了耳后的痂。
月竹的鞋是父亲用棕榈叶编的,麻绳捆着三块碎布当鞋垫。上学路上她总落在最后,草茎从鞋底断口扎进脚心,血珠渗过布缝滴成线。我背她过河时,她的破书包蹭着我后颈——那是母亲用装尿素的编织袋改的,蓝漆印的"含氮46%"正硌着喉结。
教室后排多了条瘸腿板凳,月竹蜷在上面像只淋雨的雀。她的石板是瓦窑废料磨的,石粉混着唾沫写的字,被穿堂风一吹就糊成灰雾。会计闺女扔粉笔头砸她,说佃户丫头不配坐教室。月竹低头抠着板凳裂缝,掏出的蛀木虫正巧爬过"农业学大寨"的标语。
霜降那天,月竹发了癔症。赤脚医生说是饿痨,母亲把攒着换盐的鸡蛋塞进她嘴里。蛋清顺着嘴角流到补丁上,月竹突然惊醒,死死攥着蛋壳说要留给弟弟。我掰开她手指时,碎壳扎进掌心,血珠滚在搪瓷碗里,把蛋花汤染成淡粉色。
公社派活挖水渠,月竹提着破陶罐给我们送饭。她的裤脚短了三寸,脚踝被芦苇茬划得尽是血道子。父亲用草灰给她止血,她踮脚给会计闺女爹递窝头,那人嫌她手脏,扬手打翻陶罐。月竹跪在泥地里舔混了血的玉米糊,发梢沾的苍耳籽像缀了满头绿星星。
月竹的课本是我用烟盒纸订的。供销社包糖块的红纸格外金贵,她舍不得写字,用苇秆蘸水在上面画算术题。会计闺女故意泼湿她的本子,红纸褪色染得月竹满手猩红,像戴了副血手套。夜里她趴在我背上哭,泪珠子把"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泡成了墨团。
第一场雪落时,月竹的草鞋冻在了脚上。母亲用铁勺烫开冰碴,撕下的草茎带着皮肉。我给她的伤脚包了旧报纸,铅字油墨在体温下洇开,脚背上"**斗争"的标题恰好盖住溃烂的冻疮。她单脚跳着去拾柴,雪地里的血脚印很快被麻雀啄成散落的红米粒。
腊八粥的香气飘满村时,月竹在代销店门口捡了块冰糖。含在嘴里化了半宿,天亮时发现糖块粘着片"牛鬼蛇神"的大字报残角。她吓得发起烧,梦里哭喊着"我不是四旧"。母亲把剩下的糖水喂她,搪瓷勺磕掉的门牙豁口,正巧卡住月竹舌尖的糖渣。
开学那天,月竹的书包带突然断了。那是用八条补丁布拧成的绳,断口处露出藏着的野莓干——她省下半月早饭攒的。红褐色的汁液渗进算术本,分数题变成了奇怪的图案。会计闺女举手告状,老师罚月竹举着书包站墙角,补丁里漏出的秕谷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像下了场金色的雪。
下集预告:
第十七章 秋雨针(1978年霜降)
秋雨裹着冰碴子扎进脖颈时,我和月竹正弓腰拾稻穗。她的蓑衣是棕树皮编的,雨水顺着纤维缝往脊梁骨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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