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为长安城披上了一层阴郁的铅灰。车轮碾过积水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霍光的青盖安车在金日磾府邸朱漆剥落的大门前停下,在愈显凄清的暮色中,这座曾经车马喧阗的府邸,此刻只有门檐下两盏惨白的素灯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门楣上垂下的厚重白幡。
没有通报,霍光径直下车。他一身玄色深衣,未着朝服,唯有腰间悬着的那枚象征无上权柄的“大司马大将军”龟钮金印,在昏暗中流泻出一点沉重而内敛的幽光。他脚步沉缓,踏过门内洒满纸钱、被雨水浸得发黑的甬道。庭院里那几株金日磾生前亲手栽下的柏树,在秋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沙沙声,更添肃杀。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呛人气味,混合着一种深宅大院失去主人后迅速弥漫开来的、难以言喻的衰朽气息。
正堂灵堂内,烛火昏黄跳跃。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正中,前方香案上供奉着金日磾的灵位牌,字迹在烛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金日磾的长子金赏,一身粗麻斩衰孝服,形容枯槁,双眼红肿无神,木然地跪在棺椁一侧的蒲团上,对着前来吊唁的寥寥几位金家故旧还礼。他身边还跪着几个更年幼的弟弟妹妹,懵懂的脸上带着恐惧与疲惫。金赏看到霍光的身影出现在灵堂门口那沉重的阴影里,浑身猛地一颤,似乎想挣扎着起身,却又因连日的悲痛和守灵耗尽了气力,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砖地上,瘦削的肩胛骨在粗麻孝服下剧烈地耸动。
“金公……” 霍光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灵堂内响起,带着一种罕见的沙哑。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停在门口,目光沉沉地凝视着那具沉默的黑棺。烛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长,投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形如一道凝固的山岳。他缓缓抬手,轻轻拂过自己深衣的袖口,仿佛要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像是在平复某种翻涌的情绪。片刻后,他才迈步上前,脚步比来时更显滞重。
他走到香案前,取过三支线香,就着长明灯的火焰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霍光持香,对着金日磾的灵位,深深三揖。每一次躬身,脊背都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庄重。礼毕,他将香插入炉中,动作沉稳,不见丝毫颤抖。
“金公,光……来迟了。” 霍光的声音低沉地压在喉间,目光依旧落在灵牌上,并未看向跪伏在地的金赏。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线香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和外面愈发凄紧的风声。
“金公一生忠谨,克己奉公,国之柱石。” 霍光继续说着,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又像是在对棺椁中的故人作最后的承诺。“今虽薨逝,然其忠勤体国之风,陛下感念,朝廷铭记。”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仍在叩首颤抖的金赏身上。“金赏。”
“在…在…” 金赏慌忙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眼中充满了绝望后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霍光并未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沉重如铁,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穿透金赏的悲恸直抵灵魂深处。金赏在这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呜咽都止住了。
“汝父临终托付,光,不敢或忘。” 霍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微微侧首,侍立身后的心腹长史杜延年立刻躬身,双手捧上一个覆盖着玄色锦袱的漆盘,趋步上前。
霍光伸手,揭开了锦袱。
盘中所盛,非金非玉,乃是一方墨玉雕琢的官印,印纽为虎形,古朴威严。印旁,是一枚青绶银章,绶带色泽深沉。另有一份折叠整齐、盖有皇帝玺印的帛书诏命。
“陛下有旨,” 霍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灵堂内所有的呜咽风声,“金日磾长子金赏,忠良之后,克绍箕裘。特旨,袭封秺侯,食邑如故。” 他顿了顿,目光如铁铸般锁定金赏骤然睁大的、充满血丝的眼睛,“授奉车都尉,秩比二千石,掌御乘舆车。即日入宫当值,护卫陛下左右。”
奉车都尉!
金赏脑中轰然作响,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奉车都尉!掌皇帝车驾,出入禁中,宿卫帷幄!这是何等亲近显要的职位?非皇帝绝对心腹不可任!父亲在世时,虽位高权重,但也未曾担任过如此贴近天颜的要职!这不仅是袭爵,更是将金家下一代核心子弟,牢牢地安插在了皇帝身边最核心的位置!霍光此举……金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暖流猛地冲垮了连日来冰封的绝望堤坝,却又在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是恩典,是保全,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臣……” 金赏喉咙哽咽得厉害,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只能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金赏……叩谢陛下天恩!叩谢大将军……再造之恩!” 他抬起头,涕泗横流,望向霍光的眼神充满了最卑微的感激和最深刻的敬畏。他颤抖着伸出双手,去接杜延年递上的印绶和诏书。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墨玉印玺时,他猛地一哆嗦,仿佛被烫到一般,随即死死攥住,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汉阙惊澜请大家收藏:(m.2yq.org)汉阙惊澜爱言情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