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如同寒潭,落在杜延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让杜延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
“异常?” 霍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是。” 杜延年微微垂首,避开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据报,长公主问询之细,远超寻常关怀。尤其对陛下病中脾胃调理,反复强调‘需清养’、‘忌甜腻’,并数次追问药方中几味寻常药材的具体份量。掌膳内侍言及晚膳预备进一道陛下素喜的蜜渍梅浆羹时,长公主殿下……似有不悦之色,当即命其撤换。”
霍光沉默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划过。指腹感受着木质温润中透出的冰凉。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鄂邑长公主那张骄纵而刻薄的脸,以及她身边那个如同毒蛇般阴柔的丁外人。频繁探视?细致盘问膳食汤药?尤其……对甜食的刻意回避?
一丝极其冰冷的寒意,如同深冬最凛冽的朔风,骤然从霍光深邃的眼底掠过。那寒意并非针对杜延年,而是穿透了这间灯火通明的官署,直刺向椒房殿深处那看似寻常的“关怀”背后,可能潜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他想起金日磾临终前浑浊却充满托付的眼神,想起武帝托孤时那沉甸甸的、几乎压垮脊梁的重量。这大汉的江山,这年幼的君王,是他霍光以生命和名誉立誓守护的基石!任何试图动摇这基石的阴影,都必须被彻底碾碎!
“王顺如何应对?” 霍光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杜延年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更深的冷硬。
“王顺应对得体,只言陛下龙体为重,一切皆遵太医令嘱咐,未敢有丝毫逾越。长公主亦未再深究。” 杜延年答道。
霍光微微颔首。王顺是宫中的老人,谨慎周全,这点他尚可放心。但长公主这番举动,绝非无的放矢。她背后站着谁?上官桀?丁外人?抑或是……那远在蓟城的燕王?
“陛下呢?” 霍光忽然问,话题跳转。
“陛下……” 杜延年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陛下醒后,闻知长公主探视及盘问情状,亦曾向王顺问起长公主往日是否也这般关心其膳食。王顺以‘手足情深、心焦所致’对答。陛下听后,未再多言,然神色……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
霍光眼中那抹冰冷的锐意,在听到这四个字时,骤然加深,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凝结的玄冰。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病中,对一份来自亲姐姐的、过于“细致”的关怀,生出了本能的警觉和探究。这份早慧,这份在深宫险恶中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霍光心头既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慰藉,又瞬间绷紧了更深的警惕之弦。
慰藉在于,他守护的幼主,并非懵懂无知,或许……真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
警惕在于,这份早慧,如同双刃之剑。它能察觉危险,却也更容易被危险所伤。长公主的“关怀”若真包藏祸心,其目标,必然直指龙椅之上那尚未长成的少年!
霍光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明亮的烛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官署。他踱步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深秋夜晚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未央宫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宫苑气息,吹散了室内略显窒闷的熏香味道。
窗外,夜色如墨,宫阙连绵的轮廓在星月微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椒房殿的方向,灯火在重重殿宇的遮挡下,只透出一点模糊而微弱的光晕。
霍光负手而立,玄色的袍袖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仿佛能洞悉那重重宫墙之后,每一缕不怀好意的目光,每一次细微的、充满恶意的动作。
“延年。” 霍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出鞘的利刃在黑暗中划破寂静。
“属下在。”
“椒房殿内外,所有侍奉陛下汤药、膳食之人,”霍光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敲打在杜延年的耳膜上,带着千钧之力,“无论是长公主的人,还是……别的人安插的钉子,给我一寸一寸地筛!尤其是近身侍奉者,其三代出身、过往行迹、与宫外何人联络……巨细靡遗,查!”
他微微侧首,冰冷的眸光扫过杜延年瞬间绷紧的面容:
“这膳食汤药,关乎陛下龙体安康,社稷根本……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容有失。”
“诺!” 杜延年心头凛然,深深一躬,领命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知道,大将军平静语气下蕴含的,是足以令整个未央宫为之战栗的雷霆之怒和铁血手腕。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悄然撒向那看似平静的椒房殿深处。
霍光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寒风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守护着帝国核心的黑色孤峰。他望着椒房殿那点微弱的光,眼神幽深如古井,所有的波澜都沉淀在最深处,只余下冰冷而坚定的守护意志。夜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角,发出猎猎的轻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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