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府邸深处那间名为“计然斋”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青布帷幔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上等沉水香燃烧后留下的清冷余韵,新研墨汁略带腥气的湿润,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从书架深处泛出的陈旧纸帛的霉味。这气味本该令人心神沉静,此刻却只让坐在紫檀木大案后的桑弘羊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窒闷。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算筹,算筹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灼热。案头,一盏孤灯跳跃着,将他沟壑纵横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怨毒,被强行按捺的屈辱,以及一种行将就木之人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
“盐铁之利,国之命脉……平准均输,实乃惠民良策……”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着早已干涸的血痂,“老夫呕心沥血数十载,为朝廷聚财,为武帝分忧……到头来,却被一个靠裙带起家的竖子,斥为‘与民争利’!连为自家子侄求个六百石的郎官,都要看他霍子孟的脸色!”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算筹,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那枚坚硬的竹筹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
“大人。”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是他的心腹门客,原大司农丞田广明。此人年约四旬,面容精干,眼神锐利如鹰,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躬身立在案前。“人……都到了。按您的吩咐,分作三批,从角门悄悄引入,安置在后院东西两处静室。”
桑弘羊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那幽暗的火焰似乎跳动得更盛了些。他缓缓松开手,算筹“啪”地一声掉落在案几上,滚了几滚。“来了多少人?”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东静室是几位关中大贾,以临邛卓氏、南阳孔氏为首,还有河东的盐枭头目郭解……虽非官身,但手眼通天,财货雄厚,且对大人当年盐铁专卖、平准均输之策,受益极深。”田广明语速很快,声音压得极低,“西静室则是几位曾在盐铁丞、均输令、铁官长等任上,因……因霍光整肃而丢官去职的旧吏,有齐地的王贺,蜀郡的李由,南阳的赵禹。他们对霍光恨之入骨。”
桑弘羊微微颔首,脸上肌肉牵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恨之入骨……好,很好。”他撑着沉重的案几,费力地站起身。那件象征三公身份的深紫色锦袍穿在他枯瘦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有衣襟上用金线绣着的、代表“主掌钱谷”的斗升纹样,在灯下反射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他没有立刻去见任何人,而是踱到巨大的书架前。书架上并非全是书简,更多的是成卷的账册、绘着天下郡县舆图的帛卷、以及堆积如山的关于盐井、铁冶、漕运、物价的文书。这些都是他桑弘羊一生心血的凝结,是他权力的基石,也是他此刻用以反击的武器库。他枯槁的手指拂过一卷卷冰冷的简牍,如同抚摸着自己早已逝去的荣光。
“霍光……”他对着满架的卷宗,声音如同诅咒,“你断我子孙前程,便是断我桑氏血脉!你欲废盐铁平准,便是毁我一生功业!此仇……不共戴天!”那最后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
他猛地转身,对着田广明,眼中幽火大炽:“更衣!去东静室!”
东静室的气氛与书房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酒气、昂贵的龙涎香气,以及一种属于商贾巨富特有的、混合着铜臭与精明的味道。临邛卓氏家主卓王孙,挺着滚圆的肚子,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扳指在烛光下绿得晃眼;南阳孔氏的孔仅,则捻着修剪精致的山羊胡,眼神闪烁不定;河东盐枭郭解,一身劲装,脸上横亘着刀疤,沉默地坐在角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们面前案几上摆着精致的酒馔,却无人动箸。
门无声地滑开,桑弘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青色常服,拄着一根紫竹杖,步履略显蹒跚,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精力不济的老人。
“桑公!”卓王孙立刻堆起一脸夸张的敬仰,滚圆的肚子费力地向前倾了倾,“您老身体可还安泰?我等久仰桑公大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孔仅也连忙附和,言辞恭谨。
桑弘羊没有理会这些虚伪的客套。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几人。那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让卓王孙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让孔仅捻胡须的手指停了下来,连角落里的郭解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诸位,”桑弘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室内的杂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今日老夫请诸位来此,非为叙旧,更非饮酒。”他开门见山,毫无迂回,“长安变局在即!霍光专权跋扈,倒行逆施,不仅阻塞贤路,更欲尽废盐铁专卖、平准均输之良法!此乃断天下商贾之活路,毁朝廷财政之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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