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渠阁的穹顶高远而深邃,巨大的楠木梁柱沉默地撑起一片书卷的天地。阳光透过高窗的细密窗棂,被切割成无数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如同时间本身被具象化的碎屑。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简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香,混合着新研墨汁的湿润气息。太傅蔡义那苍老而平缓的诵书声,如同古井深处落下的水滴,在空旷的阁内回荡:
“……《尚书·洪范》有云: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
十一岁的刘弗陵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姿端正,一丝不苟。他穿着玄端常服,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案几和堆积的简牍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目光似乎专注地落在面前摊开的《尚书》简册上,随着蔡义的声音,指尖偶尔在简牍上划过,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墨色的字迹在他眼中,并未如往常般化作清晰的文义流淌入心。蔡义那关于“君主独掌福威禄食”的谆谆教诲,此刻听在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幔,模糊而遥远。
他的心神,被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东西牵引着,飘向了阁外那铅灰色的天空,飘向了宫墙之内无声流动的暗涌。
昨日酉时,他如常前往长乐宫向阿姊鄂邑长公主问安。甫一踏入那熟悉的、弥漫着浓郁暖香和丝竹余韵的宫殿,一种异样的紧绷感便扑面而来。长公主斜倚在锦榻上,华丽的翟衣下摆随意地垂落在地,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刻意堆砌的、近乎虚假的欢愉。她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新得的蜀锦如何华美,新排的舞乐如何精妙,指尖却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侍立在长公主身侧的那个男人——丁外人。这个长公主寸步不离的男宠,今日穿着异常光鲜的锦袍,腰间系着价值不菲的玉带钩。当刘弗陵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时,丁外人立刻垂下眼睑,做出恭顺的姿态,但那低垂的眼帘下,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混杂着得意、紧张和……某种近乎怨毒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闪即逝,却让刘弗陵后背瞬间爬上一层寒意。他记得清楚,就在月余前,霍光在朝堂上严词驳回了为丁外人封爵的奏请!那眼神……是恨意!
还有阿姊的话语。她看似随意地问起他最近的饮食,御膳房新来的庖厨手艺如何,关切得如同寻常家姐。可当她提到“大将军近日操劳国事,陛下可曾留意他饮食是否合宜?我宫中新得了些辽东进献的上品山参,若陛下觉得好,不妨赐予大将军补养……”时,那刻意放缓的语调,那紧紧盯着他眼睛的探询目光,都让刘弗陵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寒意。这关切,太刻意了,刻意得如同精心编织的罗网一角。
此刻,蔡义的声音还在继续,讲述着君王如何明察秋毫,辨识忠奸。刘弗陵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阁门之外。透过敞开的门扉,他能看到庭院中肃立的值守郎官。他们的身影比平日更加挺直,手按剑柄的姿态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空气中,似乎隐隐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器气息——那是甲胄和兵器被反复擦拭后留下的冰冷味道。宫闱深处,那巡弋的脚步声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密集、沉重,如同踏在人心坎上。
“……故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蔡义念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看向书案后的小皇帝,声音平缓地问道:“陛下,此句何解?为何‘人用侧颇僻’,便会致使‘民用僭忒’?”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考校。刘弗陵瞬间收回飘飞的思绪,清亮的眼眸抬起,迎向太傅的目光。他略一沉吟,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在阁内响起:“回太傅,此句意为:倘若君王用人偏颇,亲近邪僻小人,那么上行下效,百姓便会逾越本分,犯上作乱。盖因君王乃天下表率,君失其道,则民心失序,祸乱必生。”解释精准,引经据典,无可挑剔。
蔡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陛下聪慧,解义甚明。”他顿了顿,那平缓的语调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治国之道,首在用人。明辨忠奸,亲贤臣,远小人,此乃社稷之福,亦是君王之责。纵有……权臣辅弼,君王亦当时时惕厉,洞察秋毫。须知……”他苍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饱经沧桑的深意,“……福威玉食,终究只应操于一人之手。此‘一人’,非权臣,乃天子也。”
“福威玉食,操于一人之手……非权臣,乃天子也。”刘弗陵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太傅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想起霍光那张冷硬如石、不怒自威的脸庞,想起他批阅奏章时那不容置疑的笔锋,想起他调动羽林、更改宫禁口令时那斩钉截铁的命令……这些,都是“威”。而阿姊长公主那奢华无度的用度,丁外人身上刺眼的锦袍玉带,这些,是否也算“福”与“玉食”?霍光……他是否已在不经意间,代行了太多本应属于“天子”的权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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