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林尘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颜铮——这粗犷的举止,这满口的市井俚语,这浑身散发出的草莽气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些峨冠博带、举止儒雅、言必称孔孟的士大夫形象重叠在一起。
颜铮将林尘的惊愕尽收眼底,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被烟草和岁月熏得发黄的牙齿:怎么?吓着了?想不到吧?俺这副尊容,这副比山匪还像山匪的德行,骨子里流的,居然是那些走路都要迈方步、放个屁都得讲究韵律的读书人的血。他的笑声干涩而沙哑,带着无尽的酸楚,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名颜铮,表字文渊。这二字,还是俺那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最终却...唉,是俺那爹,盼着俺能文武兼修,如深渊藏龙,光耀门楣...呵,光耀门楣...
他再次抓起酒囊,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力摩挲着粗糙的皮面,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压抑着内心翻涌的巨浪。可惜啊,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到了俺祖父那一代,大胤朝堂之上,早已是党同伐异,乌烟瘴气。俺祖父...他是个迂腐的,也是个刚直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在一次御前会议上,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上书,弹劾当时权倾朝野的蔡太师结党营私、贪墨边饷、祸乱朝纲...结果...颜铮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恨意,结果如何?那老贼颠倒黑白,反咬一口,诬陷俺祖父结交边将、窥伺神器、图谋不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纸诏书,天威震怒...抄家!流放!
男丁全部发配至帝国西方边境,那地方与白金王朝接壤,黄沙漫天,苦寒贫瘠,说是戍边,实则与送死无异!妇孺则一律没入官奴,生死荣辱,尽操人手!他的话语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诺大一个颜家,顷刻之间,树倒猢狲散,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俺爹...颜铮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颤抖,他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给了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俺爹,还有俺的几个叔伯,就死在了那个鬼地方!是冻死的?饿死的?还是被那些看管他们的酷吏活活折磨死的?谁他娘的知道!俺只知道,他临死前,紧紧攥着俺的手,手冰得像块石头...他瞪着浑浊的眼睛,对俺说...说铮儿,吾儿...你记住,牢牢记住!书读得再好,文章做得再花团锦簇,也抵不过朝中奸佞一句构陷!忠君?爱国?不过是...不过是愚忠!这儒家的道,这满口仁义道德的礼法,护不住忠良,也守不住家国百姓!在这污浊透顶的世道里,就是个...就是个屁!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尽管压低了声音,但那其中蕴含的悲愤与绝望,却震得林尘耳膜嗡嗡作响。颜铮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绝望彻骨的夜晚。
所以...所以你就...林尘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仿佛能看到一个少年,从尸山血海、家破人亡的废墟中爬出,带着刻骨的仇恨与迷茫,踏上了逃亡之路。你就从边境,一路逃过来...
不然呢?!颜铮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逼视着林尘,留在边境等死吗?还是历尽千辛万苦,爬也要爬回大胤都城,跪在那些害得俺家破人亡的官老爷面前,摇尾乞怜,求他们赏个一官半职,继续对着龙椅上那个昏聩的皇帝山呼万岁,对着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士大夫们卑躬屈膝?!他重重地将酒囊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残余的酒液溅出几点。俺颜铮还没那么下贱!
俺是一路像条野狗一样,挣扎着爬出来的!他的话语带着血淋淋的痕迹,穿过荒原,越过沼泽,躲过追捕,吃过树皮,啃过草根...俺做过苦力,当过护院,甚至给人扛过尸!最后,才流落到了这三洲交界、无法无天的地界。这里,大胤的王法管不着,烈焱军府的铁蹄也不能完全踏平!俺凭着不要命的身手,和几个同样被世道逼疯的兄弟,拉起了杆子,入了这七十二路烽烟!俺们劫掠为富不仁的商队,攻打欺压良善的豪强坞堡,专跟烈焱军府那些鼻孔朝天的杂碎作对!是,俺们手段不光彩,杀人放火,绑票勒索,都干过!但俺心里痛快!比当年在颜府里,戴着假面具,对着那些虚伪小人强颜欢笑,痛快一千倍,一万倍!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半生的风霜与挣扎,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与苍凉。当然,俺也不糊弄你,他语气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难得的清醒与坦诚,七十二路烽烟,名头听着响亮,里面也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心怀侠义的,也有浑水摸鱼的,有被逼无奈的,也有天生歹毒的。并非都像俺,心里还揣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但至少,在这里,凭的是手上的功夫,腰间的刀子,讲的是兄弟之间的义气,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用戴着那劳什子面具做人,不用对那些狗屁倒灶的礼法和吸血的官僚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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