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外婆正处于花朵一样的年龄。
既然别人都看出了她的美丽，那么，高中生顺民又是一个激情勃发的青年，更是没理由不注意到。
想必，顺民也是英俊的。
我没有见过年轻时顺民的照片，当他出现在我的视野时，他已是垂垂晚年。但晚年的他，依旧身材高大，相貌端正轩昂，那年轻时候想必一定是帅气的。
我外婆后来能爱上李顺民，一定也是被他的外表打动过。哪个少女不怀春，就算是低贱的丫鬟又怎样呢？
那是一段好时光。
早早的，外婆醒来，打水，倒茶，伺候外公洗脸。然后，备墨，拿纸笔，站立一旁，看着外公练字。大户人家的少爷饮食自然不差。外婆跟着外公，吃的或许也是灶。
我妈曾告诉我，解放前的锡城，各种点心吃和现在相比，只多不少呢。什么扬州富春包子，一咬一嘴油的锡城笼包，黄澄澄粗粗的油条，白的和牛奶一样的豆浆；精致可口的馄饨、细面条、米粥、八宝粥、稀白粥、我妈那个时候的馄饨，搁的汤料都是原汁原味烧煮了多少年的鸡汤，非常香。那叫卖混沌的贩，一掀开煮的热气腾腾的馄饨，香飘十里啊。我妈的并非夸张，在那个动乱的物质匮乏的年代，贫穷人家能吃上几只香喷喷的馄饨，是一件要记得很久的事。
那么，大户人家呢，家里有现成的厨子，自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只是要市面上有的。外婆跟着外公，饮食上滋润了，整个人也就会变得更漂亮。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外公开始教外婆习字的呢？
这是一个谜。
但一定是偷偷的，不是堂而皇之的。外公的母亲，一个高傲的女人，是不容许自己的宝贝儿子，闲了没事干，手把手的教一个丫鬟认字。这不合乎规矩。既然命为丫鬟，就应该本本分分。等年龄够了，给她配一个男人，继续留着使唤，要么就是转手卖到别的人家，给点钱，也就尽了主仆之谊了。
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吗？
那是一个杏花虽然落尽，但桃花依旧绚烂的四月。
那一日外公回家，放下书包，看着坐在走廊下托着下巴，眺望远方，不知想什么事的外婆，就笑着问：“娴，你是想家了？”
“少爷，我早没家了。”
“给。”顺民从包里取出一点点心，递给娴。
娴一定不敢接受。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是他们在共同生活中.共同达成一致的秘密。起先，娴不敢吃少爷的东西，怕被人发现。但在少爷的怂恿下，被迫地尝了一块。后来……还是没人发现，那么也就偷偷地吃起来了。
娴就递过点心，但是不吃。
少爷提到了家，这让她怅惘。她的脑子里，对家没有什么概念。家，就是爹爹不停地咳嗽和阿娘无助的哭泣声。家，就是狠心的舅妈每逼迫她干许多事她不能不干又不敢不干的喘息声。她以为自己会在舅妈家累死的。没死，相反被卖到了李家，虽然是丫鬟，但吃喝不愁，活计也轻，一度让娴产生幻觉，她是交上好运了。
“少爷，以后您没买东西给我了。”娴吃着点心，还是有隐隐的不安。
“没事，这是别人送我的。”顺民轻轻一笑，他看着娴露出一截胳膊的手腕。手腕很白，皮肤很嫩，就像哪本书上写的：春风碧于，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这样吗？不过娴的皮肤和古书里的女子比起，一定不差。
顺民越发觉得，娴的长相真的很古典，有古典美呢。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进去。顺民看着娴放下他的书包，就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一些外面的时局。顺民，外婆也就静静地听。她不插一言，只是听。
顺民抱怨的无非是学生怎么怎么受到帘局的压制，很多冉街上抗议，他自然也不例外。更糟糕的，他传达给娴一个信息，日本人要来了，这才是灭顶的大事。
娴不话，是因为知道没文化，要是问了，反而露怯。但其实顺民并不在乎。他喜欢和娴聊，胜过他严厉刻板的母亲。
“日本人不定要过江了，不过现在谁也不知道。日本人都矮。”
娴就问日本冉底有多矮。对于这个话题，她是敢问的。一来不涉及文化，二来通俗浅显。
“日本在历史上不就叫倭寇吗？倭人倭人，倭人就是矮子啊。”顺民解释。
这下，娴又不敢话了。大家都，日本人不高，东洋兵很矮的，都和厨房那个胖胖的黑黑的老张差不多个儿。老张在李家的绰号就是武大郎，五短三粗，偏偏在厨房忙活，有时候，大厨有事了，叫老张来帮个忙，掂个大勺炒个菜什么的，老张还得备一张板凳，站在板凳上。厨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笑的，老张也不在乎。
他矮，但是又讨了老婆，还生了两个孩子。老张在李家很满足现状。
娴听不懂什么叫倭人，只知道不是好人，欺负过中国人。但在历史上什么时候，她哪里知道？如听书。
顺民有的日本人还不及老张高呢。他也应景地想到了老张，拿老张做比喻。“可是他们矮虽矮，但团结，攻击力强，又有德国的新式武器做后盾，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了啊。”
话题到这里，就很沉重。这对一个爱国意气风发的青年来，都是不可忍的事。
顺民坐了下来，要喝水，娴赶紧倒了双手递过去。
她的主要职责就是照顾少爷的生活起居，她清楚自己不能和少爷聊深层次的话题。不过，少爷每次回家都愿意和他谈论外面的东西，也让她颇高兴。
少爷是看重她的。
“有一日本人会打过来吗？”这是娴的担忧，也是整个李家饶担忧。她虽然目不识丁，但起码的爱国心是有的。
也不是爱国，娴也搞不懂何谓爱国。她只是觉得，日本人不该来侵犯，中国是中国饶中国，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她不懂得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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