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微光,是沉寂了千百年的古道第一次睁开眼睛。
它挣脱了泥土的束缚,不是长成参天大树,也不是抽出繁茂枝叶,而仅仅是向上,向上,顶出了一根细若无物的透明晶茎。
晶茎的顶端,托着一朵同样半透明的小花,花瓣薄如琉璃,在西南熄灯村昏暗的天光下,折射出一种近乎虚幻的虹彩。
更奇特的是,花瓣之内,有无数细密的金纹如活物般缓缓流淌,仿佛封印着一段古老而温暖的记忆。
村里的几个孩童最先发现了它,在这棵枯败的老槐树下,这朵凭空出现的小花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美得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一个胆子最大的男孩,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琉璃花瓣。
他以为它会像晨露一样碎裂,或是像泡影一样消失。
然而没有。
花瓣只是微微一颤,那流动的金纹似乎亮了一瞬。
男孩的手指上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晶莹的茎干基部,靠近泥土的地方,一圈微光缓缓浮现,汇聚成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有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
“阿灰,来过。”
孩童们不识字,只觉得那光芒好看,又叫又跳地围着。
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认出了那几个简单的字形,他念了出来,声音里满是困惑。
“阿灰?谁是阿灰?”
村里姓李姓王,就是没有姓阿的。
一个孩子飞奔回家,拉着正在纳鞋底的祖母,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朵奇花和那行怪字。
老人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来到老槐树下,当她看清那行微光小字时,浑浊的老眼瞬间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阿灰……”她喃喃自语,布满皱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搜刮着自己干涸的记忆,从童年到暮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村里村外,三代人里,也绝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可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恸,像是从骨髓深处涌出的寒潮,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仿佛在这一刻,她遗忘了一个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
远在时空之外,一缕即将溃散的意识感应到了这一幕。
阿灰看见了。
他看见那个从未谋面的老人为他落泪,那份悲伤如此真切,让他几近消散的魂体都感到了锥心的疼痛。
他想告诉她,别哭,我只是路过。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再凝聚形体。
他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掠过大地。
他看到了雪岭驿站那被风雪掩埋的石基旁,同样一朵琉璃花在风中摇曳,花心金纹流转,映出的却是另一行字:“林青竹,试过。”
他看到了瘴气弥漫的密林深处,那块他曾用舌血润过的石碑下,第三朵花静静绽放,花茎上的字迹清晰无比:“苏媚烟,守过。”
孤岛的石龛,断崖的残碑……他曾走过的每一处险地,每一个埋葬着无名尸骨的义庄,那些他以为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都有一朵相同的光花破土而出。
它们像是这片广袤大地上生出的一个个记忆的坐标,用最简洁的文字,宣告着那些被忽略的过往。
“陈九斤,赎过。”
“无名氏,战过。”
“李三,等过。”
这些不是碑文,不是墓志铭,而是路的记忆。
是那些冰冷的、沉默的、承载了无数脚步的道路,在千百年后,终于学会了如何记住。
它记住了每一个试图让后来者走得更安稳的人,记住了他们的挣扎、他们的守护、他们的救赎。
阿灰终于彻悟。
他追求的从来不是被人记住,他只是害怕那些同行者被遗忘。
而现在,他知道了,他们从未被真正遗忘。
因为他们走过的路,已经成了他们不朽的丰碑。
他想再靠近一些,去看看熄灯村那个为他流泪的老人,想去触碰一下那些替同伴发声的光花。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他的残念正在飞速变得稀薄,像清晨的雾气被风一吹,便再也无法聚拢。
他正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对此,他心中竟无半分恐惧,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将最后一点、也是最纯粹的一点意识,沉入脚下那条贯穿天地的镇魂古道,沉入那流淌了万里的金色纹路网络之中。
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虚空里。
“我不需要被记住名字,只要你们能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心,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条镇魂古道上,所有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纹路网络,在这一刻轰然共鸣!
自东向西,三十七座早已荒废的义庄内,那些数百年未曾点亮的魂灯,竟在同一时刻无火自燃。
灯芯之上,跳动的不是火焰,而是一团温润的光。
紧接着,每一盏魂灯的灯芯处,都缓缓垂落一滴琥珀色的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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