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洞开的瞬间,人间的回响便如潮水般涌来。
熄灯村的恐慌并非无端。
起初,那九朵琉璃花只是夜里发光,美则美矣,终究是个奇景。
可自从村里最胆大的几个蒙童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去触碰花瓣,听到那一声轻柔的“嗯”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当夜,九朵花的明灭节奏便开始趋于一致。
一夜,两夜,三夜过去,那光芒的涨落竟如一人呼吸,平稳而有力,每一次明暗交替,都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村庄地底搏动。
寂静深夜里,这同步的“呼吸”成了最恐怖的鬼语。
村民们围着老槐树,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惧怕。
“是山鬼在借花说话!”“再让它吸下去,村里的生气都要被吸干了!”“掘了它!烧了它!不能再留了!”群情激愤,锄头和火把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都住手!”老村长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颤巍巍地挡在槐树前。
他太老了,身子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浑浊的老眼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村民们不敢上前,却也不肯退去,就这么僵持着。
老村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坐下,将枯瘦的手掌按在槐树下的泥土上。
他就这么按着,一天,两天,三天。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如一尊风干的石像。
村民们的火气在漫长的对峙中渐渐消磨,转为一种更深沉的困惑与不安。
他们不明白老村长在等什么,或者说,在守什么。
第三日,子时。
夜最深,万籁俱寂。
老村长忽然有了动作,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地在另一只手掌上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将带血的手掌覆上地面,与另一只手交叠,嘴唇翕动,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古老声调低语:“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话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九朵琉璃花猛地一颤,光芒大盛,将整棵槐树照得通透。
紧接着,一声清晰无比的“嗯”响彻全村。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从花中传出,而是来自地底深处,沉闷、厚重,却又无比齐整,仿佛有成千上万个声音在同一时间给出了同一个回答。
那声音里没有邪祟的阴冷,只有一种古老而温和的确认。
“扑通!扑通!”村民们再也站立不住,成片地跪倒在地,对着老槐树的方向拼命磕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是山神还是地灵,他们只知道,这东西,毁不得。
血誓穿透了生死界限,那万口同答的宏大回响,亦化作一道暖流,精准地找到了它誓约的源头——林青竹。
在他那片死寂的意识残识中,陵门第八支脉猛然间涌入了一股奇异的温流。
它不是灵力,没有霸道的冲击感;它也不是魂息,没有阴森的冰冷感。
它更像是无数微弱执念的聚合体,温暖、纯粹,带着久别重逢的眷恋。
林青竹的残识“认”出了它们,那是无数曾被他背负于肩、亲自送归幽都的亡魂,在轮回的尽头,在地脉深处,用它们仅存的一点“记得”,反向回哺了它们的引路人。
这股暖流汇聚在支脉的末梢,一个新生的小小的烙印缓缓浮现,微微发烫。
那是由无数光点拼成的几个字:“现在轮到我来说‘嗯’了”。
奇异的是,组成字迹的那个光人,竟有半张面孔酷似他记忆深处的阿灰。
林青竹依旧无法动弹,甚至无法思考,但他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他没有被遗忘,有无数他曾帮助过的存在,正在用它们的方式,替他“记得”这个世界。
熄灯村的夜恢复了平静,老村长却悄然起身,独自一人走向了后山断崖。
月光下,他从贴身的衣襟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半块锈迹斑斑的残铃。
铃铛缺了一角,正是当年林青竹匆匆离村时,不慎遗落的那枚赶尸铃的碎片。
老村长摩挲着残铃冰凉的边缘,最终走到一棵崖边古树旁,找到树干上那一道最深邃的金色纹路,将残铃深深地嵌入了年轮之中。
“你没回来,”他对着古树喃喃自语,声音被夜风吹得破碎,“路替你回了。”
话音落下,风骤然停了,满山树叶静止如画。
次日清晨,有村民上山,惊奇地发现,那古树埋铃之处,竟生出了一株寸许高的细草。
那草叶色泽普通,并无光华,但村里人后来发现,每到子时,它都会自动弯折三次,如同一个沉默的人,在对着远方叩首。
同样的回响,在千里之外应验。
三十七义庄之一的北岭义庄,守着一盏百年魂灯的老仆,当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荒野之上,群花落地,花瓣上生出无数金色的“嗯”字。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只闻到一股浓郁的灯油香。
定睛一看,堂上那盏终年不灭的魂灯,灯油正一滴滴落下,却未在灯盘里散开,而是凝聚成一朵晶莹的油花,花心中央,一个清晰的“嗯”字正幽幽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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