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夏初,老槐村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
槐生蹲在院中,视线死死锁着那株铃舌草。
这株从祖爷爷辈就扎根在此的奇草,今年却生得格外诡异。
往年都是先开一对形如铃铛的叶片,再于叶心吐露,如今却一反常态,光秃秃的一根青翠欲滴的茎秆直愣愣地刺向天空,顶端托着一滴露珠,圆润得像颗微缩的晨星。
露珠内,一团模糊的影像载沉载浮。
它不是槐生见过的任何活物,也非寻常光影折射出的虚像,那轮廓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熟悉感,可任凭他搜肠刮肚,就是唤不出一个与之对应的名字。
他就这么日日观瞧,仿佛着了魔。
第一天,影像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第二天,影子似乎有了些微的轮廓,像是一个人的侧影,却又比人纤细飘渺;到了第三天清晨,天光刚破晓,那露珠竟毫无征兆地“噗”一声轻响,破裂开来。
水珠顺着茎秆滑落,渗入泥土,顶端的影像也随之烟消云散。
就在那一刹那,槐生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有风穿过。
他猛地站起身,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刚刚忘记了一句性命攸关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究竟记得过什么。
那种抓心挠肝的失落感,让他烦躁地在院里来回踱步。
目光扫过屋檐下那只蒙尘的祖传木匣,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上前,吹开灰尘,打开了那沉重的盖子。
匣内是泛黄的纸张,祖父那遒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一页页翻过,终于在一张夹页上找到了相关的记述:“守陵者三忌:一忌名,二忌咒,三忌人记。”字字如针,扎得他眼眶生疼。
祖父的笔迹到这里还很清晰,可下文却被一团化开的墨迹弄得模糊不清,只有最后半句依稀可辨:“……记之则缚,忘之则安。”
记之则缚,忘之则安。
槐生摩挲着那冰凉的木匣边缘,良久无言。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
院里的石桌上放着他平日练字的笔墨,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拿起笔,饱蘸浓墨,悬腕于纸上。
一个名字在他心底浮现,清晰无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将它写下——林青竹。
然而,当笔尖落下,一个“林”字刚写出左边的“木”,笔尖就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仿佛纸面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顽石。
他手上加劲,只听“咔”的一声脆响,狼毫笔的笔尖竟从中折断。
槐生不信邪,换了根新笔,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更加专注,可结果依旧。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变换力道,纸上最终留下的,永远都只是两个孤零零的“木”字,它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天堑,始终无法并列成林。
他颓然放下笔,手掌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不是他笔法拙劣,而是那个名字,已经被这方天地彻底拒绝,不被允许再次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与记录之中了。
当夜,槐生陷入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嶙峋的石林之中,脚下的大地正在开裂,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里,奔涌的不是岩浆,而是一条条倒流的光河,那光芒红得像血,散发着亘古的悲凉。
成千上万个没有面孔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一步步倒退着走入裂缝,回归地底深处的墓穴。
在石林的最中央,一口殷红如血的棺椁前,林青竹静静地站着。
她似乎感应到了槐生的注视,缓缓地转过身来。
槐生心中涌起千言万语,他张开嘴,拼尽全力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喉咙里却像是被巨石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青竹看着他焦急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温柔的微笑。
她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指向脚下那片正在沉沦的大地。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那口型分明是:“嗯。”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身后的红棺棺盖轰然合上,整片幽都石林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沉入了地底,血色光河也随之消失无踪。
槐生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喘着粗气,望向窗外。
天色微明,院中那株铃舌草的顶端,不知何时又凝结出了一颗晶莹的露珠,只是这一次,露珠之内清澈透亮,再无任何影像,只有一片纯粹的空白。
第二天,村里的孩子们放学,嬉闹着从他家院门前跑过。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在路边捡到一小块布片,黑乎乎的,像是被火烧过。
她好奇地将布片夹进自己的课本里,回家后拿给母亲看,问这是什么。
母亲接过来捻了捻,随口答道:“旧纸罢了,快扔掉。”槐生站在门内,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一阵风吹过,从村外断桥的方向,飘来一缕极细的青灰色烟尘,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铃舌草顶端新凝的露珠上。
烟尘触及露珠的刹那,露中竟浮现出两个极小、极淡的墨色小字,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只是幻觉。
那字迹破碎,却能辨认出,是那个被抹去的回声,是那个誓言的余息——“嗯”。
槐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那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他用一只粗陶碗,接了最后一碗晨露。
他走到院子中心,那是他埋下祖传木匣的地方。
他将碗中的露水缓缓倾倒在地。
奇异的是,那片干涸的土地吸收了所有水分,却没有丝毫湿润的痕迹,反而在露水渗尽的最后一刻,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叹息,又像是有人在回应。
拂晓时分,他开始清扫院中的落叶。
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回荡,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天光一寸寸亮起,村庄在晨雾中苏醒,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守陵人,也没有人记得那场惊天动地的别离。
槐生扫完最后一捧落叶,直起身,准备回屋。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他投在斑驳墙壁上的影子,随着扫帚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那影子在微光中微微晃动,轮廓竟有片刻的模糊,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孤影,那多出来的一角,像极了曾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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