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声音并非来自门板,而是从头顶那根熏得乌黑的房梁上传来。
三下轻响,像是有人用指节叩击枯木——可屋里并无他人。
就在第三声落下的瞬间,悬在梁上的扫帚猛地一颤,麻绳绷紧,槐皮布微微鼓起,仿佛内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苏醒。
睡意瞬间被这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动静驱散,但槐生没有动。
他依旧仰面躺在冰凉的土炕上,双目圆睁,静静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轮廓。
指尖能触到身下粗布被褥的毛糙,鼻腔里是陈年木料与尘灰混合的气息,耳朵却只捕捉着头顶那一丝再未响起的寂静。
灯不必点,他知道那是什么。
挂在梁上,用祖母亲手织的槐树皮布包裹着的扫帚,正在自行晃动。
每一次微颤都牵动麻绳摩擦梁木,发出极细的“吱呀”声,像旧人叹息。
他缓缓抬起手,覆上左边心口。
那里曾有一枚滚烫的星砂烙印,是老槐家世代相传的“守”之契约。
如今,皮肤平滑如初,可在那皮肉之下,靠近心骨的地方,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共振——如同血脉深处有根弦被人轻轻拨动,震得骨头发麻。
这不是鬼祟作乱,更非邪魅侵扰。
这是“守”的意志,在与他彻底断绝联系之前,进行的最后一次求证。
它在问他:你真的决定,再也不回应了吗?
这个问题,它已经用这种方式问了许多年。
而槐生的沉默,便是他长久以来的回答。
天光乍亮时,槐生才从炕上坐起。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也没有拿起院角的旧扫帚清扫落叶。
他只是搬了条小凳,坐在了堂屋的门槛上,一坐,便是一整天。
太阳爬过屋脊,又缓缓滑向西山。
炊烟起,犬吠远,人间照常运转,唯有这门槛上的身影,纹丝未动。
饭食不曾入口,茶水未曾沾唇。
他的目光始终钉在那根房梁上,如同钉在命运的最后一道刻度上。
阳光从破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开一道道光路,无数微尘在其中上下翻飞,像一场无声的雪。
扫帚就挂在那光路里,被一根粗壮的麻绳牢牢捆着,绳结古老而复杂,槐皮布包裹着帚身,只露出一段打磨得光滑的木柄。
它安静得像是一件陪葬品,与昨夜那三声诡异的叩击判若两人。
看着它,槐生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
七岁那年,村里的放牛娃阿满失踪了,三天后只在山谷口找到半截断裂的铜铃。
那天夜里,祖父亲手埋下了另一只同样的铃,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挖了个深坑。
埋铃的前一夜,祖父也像他现在这样,从清晨坐到深夜,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只是死死盯着院门的方向。
直到子时将近,一阵极轻的铃声从远方飘来,祖父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弛。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对满脸困惑的槐生说:“它认得回家的步数。”
年幼的槐生以为祖父在做什么驱邪的法事,直到今天,他才恍然大悟——那根本不是驱邪,那是送行。
祖父送走的,正是这“守”的一部分。
而现在,轮到他来完成这最后的告别。
月上中天,清冷的辉光洒满小院。
露水悄然凝于草尖,寒气顺着石阶爬上脚踝。
槐生走进里屋,从床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桐木匣子。
匣子没有上锁,打开后,里面只有一股淡淡的陈年木香,夹杂着些许霉味,那是岁月在缝隙中呼吸的声音。
他对着空匣子站了许久。
灰尘在月光下浮游,像旧时光的碎屑。
他曾以为里面会有一封信,或是祖父留下的符咒。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也好。
有些话,本就不该写下来。
终究还是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将梁上那把裹着槐布的扫帚取了下来。
扫帚入手微沉,带着岁月的冰凉,麻绳粗糙地刮过掌心,槐皮布泛着淡淡的植物苦涩气息。
他没有将它拿到屋里,而是径直走向院心那座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石台,郑重地将扫帚平置于其上。
他没有解开那繁复的绳结,更没有掀开那层神秘的槐布。
他走到井边,弯腰,以食指指尖蘸了一滴冰冷的井水,回到石台前,在那粗糙的布面上缓缓画了一个圆。
水痕蜿蜒,映着月光,泛出银白的微光。
圆圈闭合的瞬间,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在自己额角轻轻一按,一滴殷红的血珠随之沁出,带着体温的腥甜气息。
他将这滴血精准地点在了水圈的圆心。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滴血并未立刻渗入布中,而是像一颗有生命的红玛瑙,在月光下凝而不散,表面竟泛起一圈微光,隐约映出天心孤月的轮廓。
槐生俯下身,嘴唇几乎要贴到布面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你还听得见,这三声,我替你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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