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蛰伏于血脉深处的悸动,比心跳更古老,比呼吸更绵长。
清明刚过,连绵的阴雨终于歇止,东南风带来了潮湿而温暖的讯息。
院中那棵早已被断定死去的枯槐,竟在一夜之间,从虬结的老干上逼出了簇簇新枝。
叶片不大,色泽奇特,正面是沉静的银灰色,背面却泛着一层幽微的青光,形状竟酷似一枚枚缩小的赶尸铃。
他对此既无惊愕,也无狂喜,仿佛只是等到了一个迟来的故人。
每日清晨、正午、黄昏,他都会走到树下,伸出干燥而布满薄茧的手,在那新抽的嫩枝上轻轻抚过,一遍,两遍,三遍。
动作轻柔而专注,一如许多年前,祖父摩挲着那枚祖传铜铃时的模样。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他照例来到槐树下。
指尖触及一片叶子时,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湿润。
他凑近了看,只见那片银灰色的叶尖上,悬着一滴饱满的露珠,晶莹剔-透,宛如魂魄凝结的眼泪。
就在他凝神之际,那滴露珠颤了颤,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滴落。
没有砸在泥土里的闷响,而是在离地三寸的空中,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叮”。
声音虽轻,却像一根无形的弦,瞬间拨动了他体内最深沉的共鸣。
这声音,与他记忆中那枚旧铃在静夜里偶然发出的颤音,别无二致。
他闭上眼,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这棵新生的槐树上苏醒。
铃未全毁,魂灯未灭,它只是挣脱了腐朽的铜壳,找到了一个新的载体。
心有所感,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村外那座断桥。
桥是旧石桥,不知何年被山洪冲垮了一半,残余的桥身横亘在干涸的溪床上,像一头搁浅的巨兽。
他记得,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牧童,最喜欢坐在桥头的一块磐石上,吹着不成调的短笛,一坐就是一下午。
今日的断桥有些不同。
他远远望去,便见桥身断裂处的石隙间,密密麻麻地生满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野草。
草叶细长,形如铃舌,因此地的人称之为“铃舌草”。
这些草长势极旺,竟在桥面上围成了一个工整的圆环,不偏不倚,正好将当年牧童常坐的那块磐石圈在了中央。
草环之中,唯有一株长得格外高大,顶端结着一个尚未绽放的花蕾,其形宛如铃首。
东南风吹过,满环的铃舌草随之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唯独中央那一株,只是轻轻摆动,寂然无声。
他缓缓走近,在草环前蹲下身子,目光落在那个紧闭的花蕾上,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说话,声音低沉而温和:“你要等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满环的铃舌草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语,所有细长的叶片在一刹那间停止了摇摆,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而被它们簇拥在中央的那株“铃首”,顶端的花蕾猛地绽开。
没有芬芳,没有花蜜,只是从裂开的缝隙里,吐出了半缕极淡的气息。
那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他的心猛地一抽。
是艾草与泥土混合的腥气,那是牧童身上的味道。
当年牧童为防蚊虫,总在衣角里掖着一把揉碎的艾草,又终日与牛羊泥地为伴,便沾染了这独一无二的气息。
当夜,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中没有断桥,没有铃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的尽头,矗立着一扇顶天立地的巨门,正是传说中的幽都之门。
而林青竹,就站在门前。
她不再是那个会对他微笑的女子,她的身体化作了巨门本身,坚不可摧。
她的额头正中,镶嵌着一口小小的红棺,如同一只闭合的竖眼。
她那一头青丝则化作了无数粗壮的藤蔓,从门楣两侧垂落,扎根于虚无之中。
她看着他,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看懂了,那无声的唇形,分明在重复着当年那句诀别之语:“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话毕,她,或者说那扇门,缓缓向后转动。
随着“嘎吱”的巨响,门被她亲手推开一道缝隙。
门后的世界并非想象中的阴冷与黑暗,反而透出万丈光芒。
那光扫过他的脸颊,竟带着春日暖阳般的温度。
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融入那片光芒,巨门随之轰然关闭。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衣衫。
窗外天已微明,他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片槐叶。
叶脉在晨光下清晰可见,天然勾勒出一枚铃铛的形状,而在叶片正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颗深邃的瞳仁。
他起身,从箱底翻出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盒。
盒子里装的,是那枚祖传铃铛的残骸。
铜质的铃身早已锈蚀斑斑,看不出原貌,最重要的铃舌更是早已遗失。
他捧着这堆残骸,再次来到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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