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邀约雪片般飞来,黄河路的喧嚣隔着苏州河都能隐隐听见。至真园、红鹭、乃至玲子的小馆都挤满了道贺与攀附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对新时代的急切试探。然而,这场漫长战争的核心,那个被无数人视为新王加冕的主角,却远离了所有的觥筹交错与欢声笑语。
宝总独自一人,在深夜悄然回到了金茂大厦。
电梯平稳上行,数字无声跳动,将他带离地面渐远的浮华。顶层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纳了所有脚步声,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恒定的嗡鸣。他推开那间临时指挥中心——如今更像一片刚刚经历惨烈战役、尚未打扫完毕的战场——的门。
室内没有开主灯。巨大的弧形交易屏幕已经关闭,黑沉沉一片,像一只沉默巨兽阖上的眼。几台电脑主机指示灯幽幽闪烁着,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空气中还残留着咖啡、快餐盒、以及连续熬夜后人体散发的疲惫气息。散落的文件、写满数字和图表的草稿纸、空了的矿泉水瓶,还保持着最后时刻的凌乱状态,仿佛上一秒这里还人声鼎沸,指令如飞。
宝总没有开灯,也没有收拾。他缓缓走过一张张空着的办公椅,指尖拂过冰凉的桌面,最后停在那面巨大的、可以270度环绕俯瞰浦江两岸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上海。
不夜城的璀璨灯火,如同打翻了的星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黄浦江两岸。对岸,外滩的万国建筑博览群在景观灯下轮廓分明,厚重而沉默,像一部摊开的、写满租界往事的历史书。此岸,陆家嘴的摩天楼群拔地而起,刺破夜空。东方明珠塔的光环缓缓旋转,金茂大厦的姊妹楼环球金融中心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更远处,尚未完全竣工的上海中心大厦雏形已现,直指苍穹。江面上,游轮拖着流光溢彩的尾迹缓缓驶过,货轮鸣着低沉的汽笛,一切都在流动,在生长,在这片被资本与欲望反复耕耘的土地上,演奏着一曲永不停歇的繁华交响。
他曾无数次站在这里,俯瞰这片战场。心情或焦灼,或凝重,或孤注一掷。而此刻,他赢了。麒麟会土崩瓦解,贸易通岿然不动,他的名字将随着这场经典的反收购战,被写入上海滩的商界传奇。声望、地位、资源……胜利所能带来的一切,此刻都触手可及。他理应狂喜,理应志得意满,理应享受那山呼海啸般的拥戴。
可是,没有。
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沉重的平静笼罩了他。狂喜如同涨潮后的浪花,只在他心岸边缘留下一点潮湿的痕迹,便迅速退去,露出下面更加深邃广袤的沙滩。那里沉积着的,是感慨。
他想起爷叔。那个永远坐在和平饭店套房里,打着太极拳,说着“不争一城一地”、“欲擒故纵”的老人。若非爷叔关键时刻“以正合,以奇胜”的锦囊妙计,若非他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与穿透迷雾的眼光,自己能否走到今天?老人的智慧如同定海神针,在他最彷徨时稳住心神,在他最激进时勒住缰绳。这份传承,重于胜利本身。
他想起战友。李李在至真园顶楼独自哭泣后,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坚定清澈的眼睛;汪小姐在明珠贸易办公室里,面对雪片般的新合作邀约时,那份历经风雨后的沉稳干练;小闲熬红的双眼和沙哑的嗓子,还有那些一起在金茂大厦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范新华在湖西厂电话里愤怒的低吼,和最后时刻精准的支援;甚至,还有远在香港却始终坚定支持的霍文山,以及那位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扭转乾坤的宋国坤……没有他们,他阿宝纵有三头六臂,也独木难支。这场胜利,属于每一个在至暗时刻没有放弃的人。
他甚至想起了对手。巫医生最后在诊所里那阴冷的威胁,梅如海在账本密码后的精妙与最终的崩溃,罗文锦夜总会的奢靡与逃亡的狼狈,宋云鹤风雅面具下的算计与失势的颓唐……他们强大过,精明过,也曾构筑起令人窒息的庞大网络。他们的败亡,固然是罪有应得,却也像一面镜子,照见了资本与人性结合后,可能衍生出的最狰狞的模样。他们的结局,是一种警示。
更多的画面涌上心头:认购证抢购的疯狂,第一桶金到手时的悸动,黄河路初遇李李时的惊艳,贸易通上线时的忐忑与希望,发布会上的背水一战,股价被钉死在跌停板上的窒息感,苏采薇那封没头没尾的示警信,玲子橱窗被砸碎时的愤怒与愧疚,杜红根最后拦下卢美琳时的决绝背影……这一路,太长,太险,太累。改变了太多人,也逝去了太多东西。A先生沉入海底的旧影,卢美琳歇斯底里的疯狂,乃至那些在麒麟会崩溃浪潮中被裹挟、倾家荡产的无名之辈……胜利的代价,从来不只是金钱与汗水。
他推开一扇窗。初夏夜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微腥的水汽扑面而来,清凉而湿润,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座城市的魂魄吸入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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