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灯火依旧璀璨如星河,庆功宴的邀约如同雪片,堆满了金茂大厦顶楼那张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证券界的名流、银行的新贵、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乃至一些昔日需要仰望的角色,都递来了请柬,言辞恳切,希望一睹这位在资本战场上一战封神的新王风采。
黄河路上的喧嚣更是经久不息,至真园、红鹭夜夜笙歌,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甜腻与对新秩序的急切试探。
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宝总,却消失了。
他没有出席任何一场宴会,没有接受任何一家采访,甚至没有接听大部分祝贺的电话。金茂大厦那间见证了无数惊心动魄时刻的指挥中心,灯火已熄,人去楼空,只剩下清洁工在仔细擦拭着玻璃上残留的指纹,仿佛要抹去所有战争的痕迹。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骨髓深处漫延开来,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一种精神上近乎虚脱的倦怠。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留下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片巨大的、无声的空旷。他渴望安静,渴望一种极致的简单,渴望回到某种最本初的状态。
黄昏时分,夕阳将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宝总没有叫司机,独自一人,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夹克,像任何一个下班回家的普通市民一样,融入了南京西路熙攘的人流。他信步由缰,穿过几条熟悉的弄堂,拐进了那条熟悉的、狭窄而充满生活气息的进贤路。
油烟味、饭菜香、小贩的吆喝、邻居的闲聊声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从那个充斥着数字、K线图和资本硝烟的世界,拉回到了地面。他走到那扇熟悉的、挂着蓝印花布门帘的木门前,门楣上“玲子私房菜”的手写招牌,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撩开门帘,风铃声清脆作响。店里已经坐了几桌熟客,喧闹而温暖。玲子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在柜台后低头算账,芳妹和菱红穿梭在桌椅间端菜送饭。一切都和以往无数个傍晚一样,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资本大战,从未发生过。
听到风铃声,玲子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宝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迎上来道贺,只是像对着一位天天见面的老邻居,用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再自然不过地问了一句:
“来了?老样子?”
宝总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这声寻常的问候轻轻拨动,发出一种松弛的嗡鸣。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大厅最里面那个靠窗的、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弄堂里来往的行人,也可以避开大厅大部分的视线。
很快,芳妹端着一个木质托盘过来了。没有鲍参翅肚,没有精致摆盘,只有一只粗陶大碗,里面是热气腾腾、汤色清亮的菜泡饭,旁边配着一小碟酱色油亮的萝卜干,还有几只煎得金黄焦脆的油煎馄饨。简单的饭菜,冒着朴素而扎实的热气。
宝总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菜泡饭送入口中。米饭软硬适中,浸泡着青菜的清新和肉丝的咸香,汤水温润地滑过喉咙,一直暖到胃里。他夹起一块酱萝卜,咬下去,咸鲜爽脆,带着时光腌渍出的醇厚滋味。再夹起一只油煎馄饨,外皮酥脆,内馅饱满,是记忆里最踏实的味道。
没有敬酒,没有寒暄,没有算计,没有防备。他慢慢地吃着,听着周围食客们聊着家长里短、物价涨跌、孩子升学,这些最普通、最真实的烦恼与喜悦。窗外,天色渐暗,弄堂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资本市场上呼风唤雨、一言可决巨万资金流向的“宝总”,不再是那个需要运筹帷幄、时刻警惕明枪暗箭的领导者。他褪去了所有头衔、光环和枷锁,只是一个疲惫归家的寻常人,在一家熟悉的小馆子里,吃着一碗简单的热饭。
繁华落尽,方见真淳。这顿不足百元的家常饭菜,远比任何山珍海味的庆功宴,更能抚慰他历经波澜的灵魂。这是对透支心力的一种补偿,也是对迷失初心的一次悄然回归。
他吃着吃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许久未见的、真正放松的、甚至带着点憨气的笑容。这笑容,在他面对记者镜头、应对对手挑衅、甚至与盟友商议大事时,都未曾出现过。这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安宁。
而在这场席卷上海滩的惊涛骇浪中,玲子,或许是活得最通透、也最终收获最踏实幸福的那一个。
她的私房菜馆,没有至真园那般富丽堂皇的地位,没有红鹭酒家那般高深莫测的背景,它就像进贤路上的一棵老树,根系深深扎进市井的泥土里,枝叶沐浴着寻常烟火,却以其独有的温度和坚韧的人情味,成为了许多人心中不可或缺的港湾。大战过后,她的生意越发兴隆,熟客带来新客,口碑口口相传,预订已经排到了下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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