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年的夏天,日头像口烧红的铁锅,扣在李村的每一寸土地上。李建军蹲在自家窑洞前的老井旁,舀起一瓢凉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浸湿了胸前印着 “为四化奋斗” 的褪色汗衫。蝉鸣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又一次朝村口张望,土路尽头空荡荡的,唯有热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
七天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天日头正毒,班主任陈老师骑着辆叮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铃铛声穿透整个村子。“建军!建军在家吗?” 陈老师抹着额头上的汗, “你考上中专师范了!明天去县城体检,你的同学谢永吇也考上了,你们一同去体检。地点在县城龙山中学。”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李村。母亲王桂兰正在灶台前烧火,听见消息时,手里的火钳 “当啷” 掉在地上。她颠着小脚冲出来,浑浊的眼泪滴在儿子肩头:“俺娃出息了,能吃商品粮了!” 父亲李老实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嘴里却破天荒哼起了秦腔。隔壁王婶端来一碗腌酸菜,酸溜溜的香气混着她的夸赞:“哎哟,咱们村总算要出个文化人了!”
体检那天,李建军特意换上过年才穿的蓝布衫,跟着同镇的考生们挤上开往县城的拖拉机。车厢里还坐着他的同班同学谢永吇,此刻都显得有点儿紧张。拖拉机突突地行驶在土路上,扬起的灰尘扑在脸上,李建军却死死盯着公路两旁飞驰而过的杨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模样。
县城那所中学里,临时搭建的体检棚下挤满了考生。李建军排在队伍里,看着前面的人撩起袖子抽血,心里直发怵。轮到他时,护士拿着针管刚靠近,他就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等再睁眼,手臂上已经多了块棉球。“小伙子,身体不错。” 护士的话让他松了口气,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可从那之后,日子就像被按了暂停键。李建军每天早早起床,先把院子扫得一尘不染,再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进村的路。邮递员老张的自行车铃铛成了他最期盼的声音,每次铃声响起,他都冲出去,却总是失望而归。
九月一日转眼就到,村口的王婶又来串门,怀里抱着刚摘的南瓜:“建军,咋还没走?该不是通知书寄丢了吧?”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父亲的烟袋锅在门槛上磕得震天响:“不可能!陈老师亲口说考上了!”
夜里,窑洞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李建军翻出藏在墙缝里的初中课本,手指摩挲着化学笔记本上陈老师的批注。他填报志愿时,第一志愿是中专师范,想着早日工作帮衬家里;第二志愿是高中,心里还藏着个大学梦。可现在,师范的希望似乎要破灭,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也毫无踪影。
“要不,去县教育局问问?” 王磊的父亲蹲在李家门口,他曾是老师,在教育局有些旧相识,“我那老同事,兴许能打听点消息。”
第二天清晨,李建军跟着两位父亲摸黑出发。拖拉机突突地行驶在土路上,扬起的灰尘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县教育局的铁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卫室里,王磊父亲的旧同事翻着厚厚的档案,推了推眼镜:“李建军啊…… 体检不合格,鼻窦炎。”
“不可能!” 李老实的声音在发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门框,“俺娃从小没这毛病!”
对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老哥,体检结果是上面定的。倒是有个叫王碧芳的,直接被市里的师范录取了,听说她叔在镇上……” 后面的话淹没在父亲愤怒的咳嗽声里。李建军只觉得眼前一黑 —— 王碧芳是他的同班同学,住在镇上的,成绩平平,甚至根本没都没去参加过体检。
回程的拖拉机上,三个人都沉默不语。李建军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景色,突然想起体检那天,护士说他身体不错的话。原来,有些事情,从来都不是靠 “不错” 就能改变的。
后来才知道,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早到了村里,却被识字不多的邮递员错投给了邻村一个名字相似的中年文盲。那人不识字,以为是废纸,随手塞进了墙缝。等真相大白时,开学已经半个月。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的野菜粥冒着热气。“问清楚了?啥时候走?” 她头也不回地问。李建军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父亲突然一脚踢翻了门口的水桶,水花溅在土墙上,又慢慢渗进裂缝里。
“读高中!” 李建军突然喊出声,声音在窑洞里回荡,“师范上不了,我就考大学!” 他想起藏在墙缝里的化学笔记本,想起收音机里听到的深圳特区的消息。去大城市闯荡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
父亲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去县城读书,要住宿,每周才回一次家。咱家……”
“我自己挣生活费!” 李建军梗着脖子,“暑假去工地搬砖,周末帮人砍柴,总能凑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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