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浸透墨汁的棉絮,只有半轮残月悬在锯齿状的山梁上,将李建军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地投在祖坟前斑驳的石碑上。他攥着怀里的纸钱,双脚陷进结霜的泥土,每走一步都发出 “咔嚓” 的脆响,像踩碎了一地凝固的月光。寒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更衬得这方被黄土掩埋的祖坟群孤寂肃穆。
李家祖坟在村西头的高坡上,十一座坟茔像散落的棋子般错落排列,最前头是曾祖父的墓,石碑上 “李氏祖考” 的刻字已被百年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碑顶雕刻的石葫芦还残留着半道裂痕。
建军小时候常和弟弟妹妹在这里玩 “藏猫猫”,曾祖父的墓碑后是最隐蔽的角落,他总能听见妹妹踩断枯枝的声响,却故意躲到野酸枣丛中,看阳光透过刺丛在坟土上投下铜钱似的光斑。那时的他,总觉得这片被荒草覆盖的坟地不过是个天然的游乐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跪在冰冷的墓碑前,让滚烫的泪水滴进祖先安眠的黄土。
他跪在曾祖父坟前,从棉袄内袋摸出火柴盒,指尖被冻得发僵,三次划擦才让硫磺火柴 “噗” 地窜起火苗,照亮他下颌紧绷的肌肉线条和通红的眼眶。纸钱遇火瞬间蜷曲成焦黑的蝴蝶,腾起的热浪扑在脸上,带着刺鼻的草木灰味 —— 那是去年秋收后晒干的玉米秸秆,母亲特意留着给祖先焚化的。建军盯着跳动的火苗,恍惚看见火光里浮现出父亲在田埂上弓背割麦的身影,母亲在油灯下缝补衣裳时越凑越近的鼻尖,还有妹妹攥着半截铅笔头在石板上练字的模样,铅笔灰簌簌落在她打满补丁的袖口上。
“列祖列宗在上,”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破旧风箱的喘息,“不孝子孙李建军,今日立誓南下深圳。” 纸钱在火中噼啪作响,化作灰蝶被旋风卷起,“我知道这一走,爹娘要在窑洞里多吃三年苦,弟妹的学费要靠去搬砖凑。可留在村里,我这辈子就只能像爹那样,把汗珠子摔成八瓣,也换不来妹妹一件囫囵棉袄。”
西风突然卷着雪粒子扑进领口,建军打了个寒噤,想起八岁那年跟着爷爷来上坟的情景。裹着羊皮袄的爷爷拄着枣木拐杖,郑重其事地用袖口擦着曾祖父的墓碑:“咱李家世代都是土里刨食的本分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子孙能在这黄土地上站稳脚跟。” 那时他蹲在旁边玩泥巴,把坟头的枯草搓成绳子,根本没听懂爷爷眼里的沉重。如今手掌按在冰冷的墓碑上,才明白 “本分” 二字背后,是多少代人被土地捆绑的无奈。
火盆里的纸钱渐渐燃成暗红的炭,建军从裤兜掏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纸条,纸上是他用钢笔反复描摹的誓言,“盖楼房”“供读书”“接父母” 等字眼被墨水浸得发皱,仿佛要从纸面上凸起来。“若三年内不能衣锦还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惊起几只栖息在荒草中的夜鹭,“我李建军甘愿客死他乡,永世不得入李家祖坟!”
当最后一个字被火焰吞噬,灰烬乘着夜风飘向南方时,建军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踩雪的声响。他慌忙抹了把脸转过身,只见王磊裹着蓝布棉袄站在月光里,棉帽檐上凝着白霜,像戴了顶孝帽。“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王磊的声音带着冻透的沙哑,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我娘烙了油饼,让我给你送点。”
两人并肩坐在曾祖父的墓碑旁,建军掰了块油饼塞进嘴里,温热的油香混着芝麻粒在舌尖化开 —— 这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味道。王磊掏出旱烟袋,却发现烟丝早已被冻成硬块,只能默默地在手里搓着。“你真要走?” 他终于开口,目光落在燃烧殆尽的纸灰上,“前儿个我去县城供销社,听人说深圳的工地天天死人,上个月有个陕西娃从脚手架摔下来,连个棺材都没凑上。”
建军把剩下的油饼塞进王磊手里,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峦:“你还记得咱俩十六岁那年在黄河滩吗?你说‘不挣扎就会被冲走’,现在我看见个能抓住的浮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下去。”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电工证 —— 那是在省城工地时偷偷考的,塑料封皮已经磨出毛边,“赵叔说深圳正在招电工,一天给五块钱,够咱在村里挣半个月。”
王磊突然把油饼塞回建军怀里,站起身走到坟头的酸枣丛前,摘下颗冻硬的红果嚼着,酸得眉头直皱,他吐出果核,看着它滚进坟前的土缝里,“我昨儿夜里梦见咱小时候在这儿玩,你总说要去看海,说海比黄河宽一万倍。”
建军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两人在废品站捡到本破画册,里面有张深圳蛇口工业区的照片,推土机在晨雾中开拓的景象,像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此刻王磊从棉袄内袋掏出个蓝布钱袋,数出两张十元纸币塞进他手里,纸币边缘被磨得发毛,带着体温的暖意:“这是我攒的娶媳妇钱,先给你当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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