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的春天,深圳被持续的回南天笼罩。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潮气,连技术科办公室的白墙都沁出细密的水珠。李建军站在流水线旁,工装外套的第三颗纽扣松了,随着他俯身观察的动作轻轻晃动。波峰焊机发出规律的嗡鸣,焊锡槽里翻涌的金属液映着他眼下浓重的青黑 —— 这是他连续守在车间的第三十个小时。
显微镜的载玻片上,放大四十倍的焊点像月球表面般凹凸不平。李建军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目镜,睫毛在镜片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助焊剂挥发的刺激性气味钻进鼻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体一晃,差点撞翻旁边的助焊剂瓶。
“李工,歇会儿吧,科长说不急着要。” 旁边的学徒工小王递过半块压缩饼干,包装纸上印着 “上海食品一厂” 的字样。李建军没接,只是指了指载玻片上的焊点:“你看这结晶纹路,像不像老家窑洞顶上的冰棱?” 小王凑过去看了眼,摇摇头:“我只看见锡疙瘩。”
李建军没再说话,只是将目镜的倍数又调高了一档。焊锡颗粒在强光照射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撒在黑色绒布上的星星。他想起小时候在黄土高原的夜晚,躺在打麦场上看银河,那些遥远的星辰此刻仿佛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焊点上。但此刻,他眼中没有诗意,只有职业性的敏锐 —— 在无数个相似的焊点中,他发现了极细微的气孔和裂纹,如同勘探者发现矿脉的蛛丝马迹。
连续三天,他几乎没合眼。饿了就啃两口压缩饼干,渴了就喝车间饮水机里的隔夜水。流水线的噪音早已融入血液,成为他思考时的背景音。技术科的老工程师们路过时,只是皱着眉看他一眼,嘀咕一句 “北佬就是愣”,便匆匆离开。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焊锡的星河里,他正在寻找一条突围之路。
第四天凌晨,当第一缕晨光透过车间的高窗照进来时,李建军终于放下了显微镜。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桌上的绘图板。铅笔在绘图纸上沙沙作响,二十三个小时后,二十二页详细的改良图纸铺满了整个操作台。从助焊剂的配比改良,到波峰焊温度曲线的调整,再到传送带速度的精确计算,每一个数据都凝结着他这几天的心血。
当他将图纸交给科长时,对方正在用进口的派克钢笔签署文件。科长随意翻了翻图纸,点点头:“小李啊,不错,有干劲。先放这儿吧,我看看。” 李建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点点头,退出了办公室。他没注意到,科长在他转身离开后,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第五天,李建军是被同事摇醒的。他趴在操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支铅笔。睁开眼的瞬间,他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同事见状,赶紧扶着他往厂医务室走。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刺鼻,李建军坐在裂隙灯前,紧张地攥着衣角。医生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小伙子,眼睛怎么搞的?” 李建军嗫嚅着说:“看显微镜…… 看久了。”
裂隙灯的强光让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医生用棉签轻轻翻开他的眼皮,仔细观察着:“啧,眼底出血,视网膜有细微损伤。你这是过度用眼,再这么下去,迟早要瞎!” 李建军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瞎?他不敢想象,没有眼睛,他还怎么搞技术,怎么在这座城市立足?
医生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一副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先戴着吧,前任技术员留下的,度数差不多。以后少看显微镜,听见没?” 李建军接过眼镜,镜腿上刻着 “王工” 两个字,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他戴上眼镜,世界瞬间清晰了,但鼻梁却被压得生疼。
走出医务室时,深圳的春天已经有些燥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建军却觉得眼前的光线格外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却感到一阵刺痛。他知道,这是身体给他的警示,是他为技术理想付出的第一笔沉重代价。
晚上回到宿舍,他拿出工牌,对着台灯看。塑料壳里夹着的老家一寸照片上,十七岁的自己站在黄土墙前,眼神明亮,没有丝毫疲惫。而现在,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角甚至出现了细小的皱纹。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黄土墙,仿佛能感受到家乡的温度。那一刻,黄土墙背景里的少年眼神与现在的疲惫重叠,让他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一周后,厂里召开技术革新表彰大会。李建军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坐在会场的角落里。他心里有些期待,毕竟那二十二页图纸是他熬了多少个日夜的心血。
科长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地讲述着波峰焊工艺改良的过程,从市场调研到技术攻关,说得天花乱坠。李建军越听越不对劲,科长说的很多细节,都是他图纸上的内容,但科长却只字未提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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