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静室中央的架子上,平放着一张弓。
一张造型古朴、却透着一股惊人力量感的长弓。弓身以百年柘木为心,反复揉捻烤制,弹性极佳却又坚韧无比。弓臂两侧,却镶嵌着打磨得极薄极韧的玄铁片,既增加了磅数,又赋予了弓身无与伦比的强度与稳定性。弓弦则以某种异兽的筋腱混合金丝绞成,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暗金色泽。
这是一张尚未命名的、为他量身打造的强弓,足以在三百步外洞穿重甲。他为其取名“落日”。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近乎珍重地抚过光滑冰冷的弓身,感受着那蕴含其中的、足以撕裂苍穹的磅礴力量。
良久,他自怀中取出一柄极其纤细、刃口锋利的刻刀。
他沉吟片刻,刀尖缓缓落下,并非在显眼的弓臂或弓弰上,而是在手握的弓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唯有持弓者本人才能感受到的位置。
刀尖游走,极其缓慢,却又稳如磐石。细微的金石摩擦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渐渐地,一行极小、却极其清晰深刻的字迹,于弓弣内侧显现:
“身付山河,心付卿。”
七个字,铁画银钩,深嵌木中,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缱绻。
刻毕,他指腹轻轻抚过那微凹的刻痕,目光幽深,仿佛透过这冰冷的弓身,看到了那个在窗下为他甲胄缝入青丝与药囊的身影。
他沉默良久,最终将“落日”弓仔细放入一个沉木长盒中。
“影七。”他低声唤道。
影七如同影子般现身。
“将此弓,送入栖梧苑,置于王妃案上。”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多言。”
“是。”影七双手接过长盒,悄无声息地退下。
栖梧苑内,崔锦书刚将最后一片甲叶的内衬处理完毕,指尖因长时间精细操作而微微发酸。
云裳正将裁剪甲衬时落下的一些零碎布条收拾起来,准备拿去丢弃。
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影七捧着长盒入内,一言不发,将盒子轻轻放在崔锦书面前的案上,随即躬身退去。
崔锦书微微一怔,看着那陌生的长盒。她伸手打开盒盖。
一张造型强悍、充满力量感的巨弓,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软缎之上。弓身线条流畅,材质非凡,即便静置,亦能感受到其蕴含的恐怖张力。
她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伸手将弓取出。入手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制弓者倾注的心血与期待。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弓身,最终停留在了握持的弓弣处。
那里……似乎有些异样?
她仔细触摸,感受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木材天然纹理的凹痕。她拿起烛台,凑近仔细观看。
烛光下,那一行深刻入木的、极小却无比清晰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身付山河,心付卿。
崔锦书的手指猛地一颤,烛火随之晃动。她呼吸骤然停滞,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涌上一股滚烫的、几乎让她不知所措的热流。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行字,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入她的眼底,烫入她的心尖。
身付山河……是他的责任,他的抱负,他的沙场。
心付卿……是……是她?
这是承诺?是告别?还是……什么?
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他或许仍在处理无尽的军务。一股极其复杂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一直以来用以自卫的冷静与疏离。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从未关紧的窗缝吹入,卷起案几上云裳还未收走的、裁剪衬里留下的零碎布条,纷纷扬扬,如同蝴蝶般在室内飞舞盘旋。
而她的手中,那张巨弓的弓弦,不知何时已被她无意识地轻轻勾动,绷成一道饱满而危险的、蕴含着无尽力量的直线。
碎布柔软飘零,无序纷飞。
弓弦紧绷如铁,直指目标。
一柔一刚,一乱一序,在这静谧的夜晚,在这即将离别的前夕,以一种无比突兀却又奇异和谐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崔锦书紧紧握着手中的“落日”弓,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行刻字,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在她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夜,深了。
辕门之外,已是秋风肃杀。
而某些深藏的情感,却在这离别的黎明前,破土而出,再也无法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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