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温热的湿意,毫无预兆地从鼻腔疯狂涌向眼眶,又被眼皮死死挡住,烧灼着眼球。三十年。液压油像血液般浸润他的双手,每一次引擎启动的咆哮都是他心跳的伴奏,每一次关节轴承的呻吟都牵动他肩胛骨的共鸣。它们不是冰冷的工具,是与他脊背相贴、在每一场风暴与烈焰中同呼吸共命运的老兵兄弟。
“老伙计……该歇歇了……”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机库冰冷的空气中,只在自己头盔内部循环回荡。指腹下滑过装甲板上那条最深的划痕——宛如一道陈旧而狰狞的军功章,无声记录着二十年前那场撕裂甲烷永冻层的矿洞事故。冰冷粗糙的金属,吸吮着人体本就不多的暖意,触感深入骨髓。他的手动了一下,像离开那冰面似的寒冷,但心底却像是被磁石钉住,纹丝未动。
机库穹顶巨大的冷光灯将惨白的光晕均匀泼洒,把新旧两代机甲笼罩在同一个巨大而冷漠的空间里,却无法调和它们之间那道鸿沟的彻骨寒意。新的纹丝不动,沉默地彰显着超越时代的锋利;旧的满身沧桑,在绷紧的钢索束缚下沉默,那沉默却比暴烈的风声更加震耳欲聋。诺顿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孤独地映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巨大而空旷的退役机库在深夜彻底沉入了死寂的冰海。主灯系统早已熄灭,仅剩几盏昏暗的应急指示灯挣扎着撕开浓厚的黑暗,在那些等待最终命运的钢铁巨兽脚边投下鬼魅般飘动的惨绿光影。空气凝滞,只有维生系统在极远处发出的、低频持续的嗡鸣,如同这颗巨大钢铁基地在黑暗中的艰难呼吸。
角落里,一个几乎与厚重阴影完全融为一体的轮廓动了动。
诺顿背靠着冰冷的全能战士那伤痕累累的腿部装甲,缓缓滑坐到冰冷的金属地面上。他褪下了厚重的防护手套,粗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掌毫无阻隔地贴在身侧巨大的金属承重支撑架上。冰冷瞬间刺入掌心,他却没有缩手。
身旁摆着一个便携式工具箱,盖子敞开着。里面不是什么高精密工具,只有几只粗笨的大号毛刷,几块吸饱了深黑色润滑机油的巨大绒布,一个老式的压力罐装油脂喷射器,还有小半桶色泽极其黯沉、粘稠得几乎凝固的专用装甲保护脂。
他拿起最大的那把鬃毛刷,毛刷的鬃毛硬得扎手。他深深探进油脂桶,饱蘸了那浓稠的、如同熔化的黑色焦岩般的保护脂。刷子再抬起时,浓稠发亮的油膏一滴滴缓慢坠落,砸在光洁如镜的金属地板上,发出细微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开灯。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
鬃毛重重落在全能战士被泰坦风暴打磨得黯淡无光的腿部装甲上,涂抹开去。他动作沉重而缓慢,每一次拖动都仿佛倾注了千钧之力,用那黑得发亮的油脂,一点点覆盖着那些斑驳的岁月伤痕,掩盖住那些记录着死亡擦身而过的凹陷与划痕。油光取代了破败的锈蚀与尘埃,顺着装甲的缝隙,蜿蜒流淌。
“记得那次……”诺顿的声音在死寂中突然响起,低沉沙哑,如同老旧的风箱抽动,“风暴‘赤蝎’来的时候,推进器被卷进去的冰棱打坏了半边……这鬼地方的温度,液压油冻得比混凝土还硬……”他顿了顿,刷子在一块碗口大的修补焊疤上来回涂抹,像是在试图抚平,“是你这条腿后面的备用传动轴撑到最后…硬是把我们几个拖了回来…就靠那点…该死的余温…”他沾满油污的手指顺着记忆的纹路滑动,最终落在一处并不起眼的装甲接缝上,那里残留着一道被高温灼烧变色的微小边缘。
他拿起一块吸满了温油的绒布,换了位置,开始用力擦拭驾驶舱外舱门那些饱经风沙摩擦、早已浑浊不堪的观察窗框架。油污浸入每一个细微缝隙,老旧的复合玻璃仿佛短暂地找回了一丝当年的澄澈反光。
“你大概最烦我唠叨了…”他低声嘟囔着,一丝自嘲而痛楚的笑纹在他疲惫的嘴角几乎看不见地颤抖了一下,随后被沉重压垮,“可除了你……跟谁说呢?说那些炮火?说冻死在座舱里的戴维?说被风暴卷走的整支侦察小组……?”刷子的动作骤然加重,反复刮擦着驾驶舱门上不知哪一年留下的一处早已干涸、微微发黑的小点——或许那是很久以前迸溅上去的凝固的血迹,或者是某个小零件烧熔后遗留的烙印。
时间的概念在绝对的孤独与无言的擦拭中消失了。汗水渗出诺顿的额角,和不知何时滚落的滚烫液体混合在一起,沿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沉重地滴落在地。他毫不在意,只顾埋头动作。油脂在黑暗中闪烁出温润的光泽,覆盖着一块又一块装甲,包裹着一条又一条接缝。他仿佛在准备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庄重而沉默的告别。他用这粘稠厚重的油膏,在这死寂的星港深处,为他的老战友涂抹上最后一场泰坦星永无尽头般的、致命的暴雪风霜。
那巨大的、失去动力核心的钢铁身躯沉默地伫立在无边的黑暗里。它无法回应这最后的温存。只是,在应急灯偶尔扫过的瞬间,那身崭新的、流动的油光覆盖下的每一道伤疤,每一道沟壑,都如此清晰,如此刺痛,如同镌刻在历史碑石上永不磨灭的古老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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