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空气比其他城区凝滞得多。它沉重地压在肺叶上,像是浸透了劣质油脂、劣质煤灰和陈年绝望的湿抹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雨水冲刷着龟裂的水泥路面,汇成一道道裹挟着垃圾碎屑、泥土秽物的浑浊溪流,冲刷着墙角堆积的、流浪猫翻刨后留下的狼藉。“夕阳红”廉价公寓如同一块被岁月锈蚀殆尽的巨大水泥墓碑,死气沉沉地矗立在几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的棚户废墟之间。墙皮大块剥落,露出内里暗红粗糙的砖体,像是未曾愈合的溃烂伤口。窗户大多污浊不堪,许多已被木板或发黄的旧报纸潦草封死,仅存的几盏楼道灯在厚重的雨幕中苟延残喘,晕开几团昏黄如豆、摇摇欲灭的光晕,更添几分阴森。
单元门外,几名穿着褪色廉价睡衣的老人如同泥塑木雕,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空洞的眼神穿透雨帘,投向虚无的远方。他们对浑身湿透、裹着一件廉价塑料雨衣匆匆闯入的林枫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一缕偶然掠过、无法搅动死水的风。他们的麻木本身,就是这栋公寓最有力的注脚。
林枫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胸下那片诡异的烙印。靠近这栋腐朽的水泥盒子,烙印的灼痛感陡然加剧,仿佛皮下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粘稠、不容抗拒的渴求——它像一条无形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神经,精准地勒紧,拖拽着他朝向楼内某个特定的方位。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深棕色的粗麻编织袋就在这栋楼的深处!它像一个冰冷的核心,吸引着他这枚被契约磁化的棋子。
单元入口的防盗门徒有其表,锈蚀的铁门虚掩着,如同一个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林枫推门而入,一股比外面浓烈数倍的混合秽气骤然将他淹没:浓重的霉味、劣质消毒水刺鼻的余韵、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淀已久的腐败气息,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旋。楼道狭窄陡峭,几乎是垂直向上延伸,两侧堆满了各家各户遗弃又不舍彻底丢弃的“珍宝”:堆叠如危墙的纸箱、车胎干瘪的破旧自行车、散发着酸腐气味的泡菜坛子、蒙尘的旧家具残骸……墙壁早已看不出本色,被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牛皮癣”覆盖——搬家、通下水道、开锁、专治疑难杂症的小广告密密麻麻,如同一种病态的、不断增生繁衍的皮肤。头顶的感应灯接触不良,滋滋作响,惨白的光线忽明忽灭,将斑驳的墙壁和杂物的影子拉扯得光怪陆离,如同潜行的魑魅。
林枫下意识地压低帽檐,将半张脸藏进阴影里,像一滴融入污水的墨汁,沿着陡峭的楼梯向上攀爬。烙印在胸腔内滚烫而冰冷地搏动着,指引的方向模糊却又无比明确——更高处。每一层都紧闭着几扇铁门,门扉后隐约传来被墙壁阻隔、扭曲变形的生活噪音:电视里夸张喧嚣的广告、婴儿尖锐断续的哭闹、老人压抑沉闷仿佛要把肺叶咳出来的呛咳……生活的艰辛、衰老的无力以及被遗忘的孤寂,如同霉菌般渗透在每一寸粘稠的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绝望。
四楼。烙印的灼痛骤然飙升,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心脏,目标清晰无误地指向走廊尽头那扇门——404。
张桂花生前的“家”。
门牌号模糊不清,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灰尘。门上横贴着廉价的纸质封条,已经被雨水或者粗暴的手指撕开了一半,湿漉漉软塌塌地耷拉着,像一条垂死的蛇。门锁是那种最简陋的老式弹子锁,铁皮薄得可怜,锈迹斑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整个楼道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窗棂,发出单调沉闷的“滴答、滴答”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读秒。旁边的几扇门都紧闭着,刻意地与这间刚刚吞噬了生命的屋子保持着令人窒息的疏离。
林枫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空荡的走廊,确认那些紧闭的门后没有窥视的眼睛。时间像妹妹微弱的脉搏般流逝,金币冰冷的诱惑和烙印噬骨的灼痛在脑中疯狂撕扯。他无法再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楼道特有的污浊气味涌入肺部,非但没能带来清醒,反而让烙印的悸动更加强烈。他迅速从湿透的口袋里摸出一根在楼下便利店随手买的细铁丝——这是他艰难岁月里挣扎求生时,唯一练就并保留下来的“实用技能”。
世界瞬间收窄,只剩下锁孔和指尖。他屏住呼吸,将铁丝探入冰冷的金属孔洞。在一片昏暗中,触感和听觉被无限放大。铁丝末端在锁芯内部复杂结构中细微的刮擦声,弹簧片极轻微的震颤声……烙印的灼热此刻仿佛化为一种奇特的、病态的专注力,灌注于他的指尖,让每一次试探都无比敏锐。仅仅几秒钟,在烙铁的灼痛几乎达到忍耐极限时,“咔嗒”一声轻响,如同天籁,宣告了禁锢的解除。
林枫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融入缝隙的影子,迅捷无声地闪入室内,反手极轻地将门带上,隔绝了楼道里昏黄的光线和若有若无的窥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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