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月无光。河内郡获嘉县境外,那片毗邻荒泽的密林深处,曾经人声鼎沸的隐蔽营地,此刻已彻底融入死寂。
灯火尽灭,栅栏拆除,只留下些许扎营的痕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火气,证明这里曾驻扎过一支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精锐之师。
几日前,在谋士蒯通的辅佐下,韩信已悄然将中军主力撤回黄河以北的修武城。
这个动作隐藏着多重考量:他体内所中阴寒诡异的掌伤,急需一个更安稳的环境静养调理;再者,大军久驻荒泽,虽能隐蔽踪迹,却也易惹人猜疑,尤其是来自荥阳前线和新近依附的赵地贵族的窥探。
修武城高池深,地处赵地南缘,北可控赵,南可望楚,西接太行,东临大河,既能有效掌控新定之赵地局势,又相对远离成皋-荥阳那片绞肉机般的惨烈战场,堪称进退有据的战略支点。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来自看似平静的时刻。韩信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隐忧,愈来愈烈。
修武城外的汉军大营,连绵数里,旌旗招展,表面上秩序井然,操练呐喊声不绝于耳。但在这严整的军容之下,是错综复杂的权力暗涌。
大将军韩信自移驻修武后,愈发深居简出,多数日常军务交由张耳及曹参等将领处理,他自己则多在宽敞的中军大帐内“研读兵书”,实则是争分夺秒地运功疗伤,全力压制那不时蠢蠢欲动的阴寒掌毒。
蒯通则如幽灵般活跃,不仅处理着各方汇集的情报,更将大部分精力用于关注齐地的动向和追踪那位神秘的白先生踪迹。同时秘密安排心腹侍卫,将大营防务关键岗位逐渐换上可靠之人。
韩信心如明镜,张耳,这位被汉王刘邦亲手安排在他身边的“副手”,从未真正与他同心。张耳乃大梁名士之后,早年与刘邦有刎颈之交,情谊匪浅,其子张敖更是久在刘邦身边。
刘邦派张耳来,名义上是辅助他稳定赵地、共同对楚,实则为监军,更是刘邦觊觎并逐步掌控赵地权柄的一步暗棋。
韩信对这一切洞若观火,但他初定赵地,根基未稳,需要借助张耳在赵地旧族中的声望来安抚人心,也需要张耳作为与汉王沟通的“桥梁”,故而一直隐忍不发,甚至有时故意在张耳面前表现出“恃才傲物”、“重军事轻政治”的姿态,让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易于揣度和掌控的军事天才,从而放松警惕。
此次主动退回修武,除了前述原因,亦有几分麻痹张耳与其背后刘邦的深意。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对方的行动会如此迅猛、果决,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恰恰选在他内伤反复、实力大打折扣的这个脆弱当口。
刘邦在灌婴、英布等人拼死护卫下,仅率数十骑亲信,狼狈不堪地逃出已成炼狱的成皋城,北渡黄河。
一路上,风餐露宿,惊魂未定。项羽围城时诡异莫测的行为,龙且的悍勇冲锋,季布的如影随形,还有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白圭……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心中五味杂陈,但最强烈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股炽热得几乎要将他点燃的怒火!
这股怒火,在抵达黄河以北小修武(修武下辖的东城区域)的一处临时驿站,稍稍安顿下来后,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手握重兵、近在咫尺却按兵不动的韩信!
“寡人在荥阳、成皋浴血苦战,几次三番命悬一线!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他韩信倒好!手握数十万精兵,坐镇河北,稳如泰山!是何居心?!莫非真要坐观虎斗,待价而沽?!还是想学那项羽,也来个裂土封王?!”
刘邦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对着身旁最为倚重的两位智囊——陈平与随何,咆哮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那副样子,活脱脱一个刚被抢了地盘、气急败坏的街头大哥,哪里还有半分王者的雍容。
随何面露忧色,欲言又止。他深知韩信的军事才能对于汉王的重要性,也明白此刻内部生变的风险极大。
陈平却目光闪烁,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笑意的脸上,此刻透出的是一种冰冷的、狐狸般的狡黠与算计。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侍从皆退下,帐中只余他们三人。
“大王息怒。”陈平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韩信,拥兵自重,其心难测,确是不争之事实。观其平定赵、代后,不急于南下与大王会师,反以休整、震慑赵地为由,滞留河北,其意已昭然若揭。然,正如大王所言,项羽势大,天下未定,齐地未平,我军新败,士气低落。此时若以王命问责韩信,轻则使其阳奉阴违,重则……恐逼其铤而走险,公然自立。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大势去矣。”
“难道就任由他逍遥在外,寡人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刘邦一拳捶在案几上,碗盏跳动,完全是一副市井混混受气后无能狂怒的模样。
“非也。”陈平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话语却如刀锋般锐利,“明面上,大王不仅不能责问,还需加以抚慰,甚至升其官职,比如……拜其为相国,位在诸将之上,使其安心,放松警惕。但暗地里……须行雷霆手段,直取其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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