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涧的溪流,清苦、冷冽,却也总夹杂着豆儿清脆的鸣叫,在靠山屯这狭窄破败的屋檐下蜿蜒流淌,不知不觉,又滚过几个寒暑春秋。
王老汉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那冷,像细细的冰针,钻得更深了。往年裹紧破棉袄,硬顶着风上山,砍柴回来活动开了筋骨,出点热汗,还能把这腊月的寒气驱一驱。如今却不行了。背上那捆柴,轻些的时候,走几步就得停下,胸口像被塞了一团湿冷的棉絮,喘不上气,喉咙深处被风刀刮得生疼,紧跟着就是一阵几乎要把心肺也咳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动静。
“咳——咳——呃……”这咳声沉闷,带着胸腔深处的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击回荡。每咳一下,那佝偻的背脊就往前猛一抽搐,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
扑棱棱。灶台边的豆儿立刻飞落炕沿,墨玉小眼紧张地凝视着老汉痛苦的侧脸。老汉扶着冰冷的土墙,勉强直起腰,一张脸因剧烈咳嗽憋得通红,深陷的眼窝泛着青气。他朝豆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那浑浊的眼睛里只剩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劈柴更是成了酷刑。柴刀在冻僵的手里显得格外沉重、滑溜。往年几斧子就能劈开的硬柴疙瘩,如今却要耗费十倍的气力。手腕抖索着,胳膊抬起来就觉得酸沉难当。汗水顺着灰白稀疏的鬓角往下淌,流进皱纹里,被冷风一吹,结成细小的冰茬。骨头深处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火焰驱散的寒痛,如同锈蚀的铁箍,一日紧过一日地捆绑着他劳作了数十载的躯体。肩膀、腰胯、膝盖,无处不在叫嚣,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筋脉,发出无声的呻吟。
米缸成了老汉心头越来越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磨盘。
那只积满陈年污垢、沉重得如同山石的旧陶缸,就蹲在灶台对面最阴暗的角落。每天天蒙蒙亮,老汉第一件事就是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挪到缸边,掀开那同样沉甸甸的破木盖子,像履行某种宿命般的仪式,把手探进去摸索——指尖在冰凉粗糙的缸底刮擦着,发出空洞寂寞的回响。缸底那些掺杂着砂砾和谷糠的陈年糙米,如同一捧细沙在指缝间流逝得飞快。几天前还能勉强铺满缸底浅浅一层,如今只剩那缸腹中心凹陷处,还可怜巴巴地积攒着薄薄一小撮灰黄色。每一次查看,那数量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减,每一粒米都沉重得像石子,敲打着老汉的心。
豆儿轻盈地飞落米缸边缘,低头好奇地看了看缸底仅存的珍宝,又抬头看看老汉紧锁的眉头。它似乎读懂了那份沉重,收起了平日的吵闹,只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类似安慰的“咕咕”。
这一人一鸟的口粮耗尽了。
腊月二十,一场没完没了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压得低低的,仿佛随时要再倾倒下来。积雪盈尺,覆盖了村道田埂,将靠山屯裹在一床巨大冰冷的白絮之中。风停了,那是一种更可怕的、凝滞的、足以冻裂骨髓的酷寒。
老汉揭开米缸盖,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陶壁和几粒遗落在缝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碎米屑。寒意,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积雪还要冷,还要沉。
他扶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慢慢地坐到同样冰冷的炕沿上。破棉裤下的草垫几乎感觉不到炕的余温。豆儿飞过来,落在他有些佝偻的膝盖上,蓬松的羽毛带来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它用小脑袋蹭了蹭老汉青筋盘错的手背,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咕噜声。
“没事……豆儿……”老汉的声音喑哑干涩,如同枯木摩擦,“有爹爹在呢。”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豆儿光滑油亮的顶羽,手指留恋着那一点生命的温热。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徒有四壁、破败不堪的屋子。灶膛冰冷,铁锅倒扣在灶台上;水缸只剩下桶底一点冻结的冰碴;墙角堆着的干柴也稀疏得可怜;那些破烂家什,磨得发亮的板凳,缺了腿又用木棍绑扎的桌子,蒙着厚厚灰尘……除了能生火取暖、遮点风雪的功用,再找不出任何一件可以换来糊口米粮的东西。
老汉枯槁的手下意识地捂向胸前那硬邦邦的、沉甸甸的一块——隔着单薄打满补丁的内衬单衣,紧紧贴在心口的皮肤上。
那里藏着一块玉。是他埋进坟头几十年的老爹,唯一留下的念想。
几十年了,多少寒夜的煎熬,多少孤苦的挣扎,多少病痛折磨得恨不得一了百了……这块带着父辈体温的玉佩,始终像个沉默的锚,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提醒他还有个出处,提醒他不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一片浮萍。
玉不是顶好的玉,带点模糊的青灰底色,但通体温润。形制也极简单,一只无甚雕工、形状浑圆朴拙的玉环。中间是空的,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像一滴凝固的浊泪。长久地贴着老汉温热但日渐枯瘦的胸膛,这玉环也沁透了体温,带着一种陈旧而熟悉的气息。
他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这是他藏在最深处、连同他那点早已随爹娘下葬的微末尊严,一同压箱底的物件。饿肚子时,摸着它能顶一阵;病倒了,抓着它就仿佛有个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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