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枯坐案后，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洗得有些发白。他微阖着眼，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气去“听”。
帐外是值夜士兵巡营时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更远处，是安庆城方向死一般沉寂的黑暗，偶尔夹杂一两声零落的、有气无力的梆子声，那是城内守军尚存一息的证明。然而，这寂静之下，却有无声的惊涛在拍击着他的耳膜——那是来自东面，来自苏杭方向的、无数绝望的呐喊与濒死的哀鸣，正顺着长江的脉搏，顺着驿道滚烫的烟尘，顺着那一道道措辞越来越严厉、越来越急如星火的廷寄谕旨，汹涌而来。
厚厚一叠明黄封皮的谕旨，带着皇家不容置疑的威压，沉甸甸地堆在舆图一角。每一道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江浙糜烂，饷源将竭，国本动摇”、“着尔曾国藩，迅即统带劲旅，星夜驰援苏常，不得片刻迟误”、“安庆一隅，何足挂齿？大局所关，惟在江浙！若再迁延观望，国法俱在，尔自思之！”……咸丰皇帝那焦虑到近乎癫狂的面容，满朝朱紫大臣们那山呼海啸般的“附议”，似乎都穿透了纸背，化作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涤帅，”幕僚赵烈文的声音在帐门口响起，带着江南人特有的温软腔调，此刻却压得极低，充满了忧虑，“安庆城昨夜又有两处地道掘成，火药已安置妥当。将士们士气可用，只待……”他顿住了，目光落在曾国藩案头那叠刺目的黄绫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曾国藩缓缓睁开眼。那双眼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布满血丝，疲惫到了极点，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看赵烈文，也没有看那叠谕旨，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舆图。那粗粝的手指，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硬茧，慢慢地、一寸寸地抚过地图。指尖先是重重地点在“安庆”两个小字上，仿佛要确认它的存在与坚硬。
然后，那手指开始移动，异常缓慢，异常沉重，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沿着长江水路，艰难地向东划去——九江、湖口、彭泽……最终，停在了那一片被无数朱笔焦急圈点、几乎要被戳破的锦绣之地：苏、松、常、杭、嘉、湖。
这条线，从安庆到苏杭，在地图上不过尺余。但在曾国藩的手指下，却仿佛一道横亘在帝国命脉上的巨大伤口，正汩汩地淌着殷红滚烫的鲜血。那血，是维系这个庞大王朝运转的最后几滴精血——三百万两白银的赋税。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江南织机停转的哀鸣，是桑田荒芜的萧瑟，是运河漕船搁浅的绝望，更是八旗绿营一旦断饷后即将爆发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兵变狂潮。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呜咽般穿过的江风。赵烈文屏住了呼吸，看着主帅那根停在苏杭之上的手指，微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万钧之压。空气凝固了，连那豆灯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无限拉长、抻紧。
忽然，曾国藩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攥成了拳！那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青筋在手背上虬结暴起，像几条愤怒的苍龙。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如同拉满的强弓。那深陷的眼窝中，疲惫与血丝瞬间被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所取代，锐利如刀锋，似乎要刺破这沉重的帐幕，刺向东方那片正被血与火吞噬的天空！
赵烈文心头剧震，几乎要脱口惊呼。他以为那拳头下一刻就要狠狠砸在地图上，砸在安庆城上，砸碎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然而——
那紧攥的拳头，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了数下。最终，竟没有落下。那凝聚了全身力量、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的山岳，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绷如铁的肩膀，也一点点垮塌下来，重新陷入椅背的阴影里。只有那深陷的双眼，依旧死死钉在地图上那条无形的、浸透了血与银的生死线上，目光沉凝如铁，又深不见底，仿佛要将这地图，将这江山社稷的重量，都吸进那两潭幽深的古井之中。
帐内，只剩下那盏孤灯，火苗依旧微弱而固执地跳跃着，在曾国藩沉默如山的侧影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以及一片更加浓重、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
养心殿那雷霆万钧、字字泣血的谕旨，如同无形的巨网，沉沉压在安庆湘军大营之上。每一道加急廷寄抵达，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幕僚和将领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咸丰帝的震怒，满朝文武的呼号，江浙膏腴之地沦陷的可怕前景，像山一样压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中军大帐内，曾国藩却异常地“平静”了。那份如山般沉重的压力，似乎被他用一种更为内敛的方式扛住了。他不再沉默如石，而是提起了笔。
“皇上圣虑深远，江浙乃国赋根本，臣岂敢片刻忘怀？”曾国藩的笔锋在奏折上落下，墨迹沉稳，字字方正，不见丝毫慌乱。“惊闻江南之变，臣五内俱焚，夙夜忧叹。虽安庆重围已至紧要关头，然圣谕煌煌，大局为重，臣岂敢以尺寸之地而误天下？”
他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果断”而“坚决”：“臣已星夜部署，即刻移驻皖南祁门！此乃东进苏常之要冲，便于调度。着令猛将鲍超率霆字营，张运兰率湘勇精锐一部，克日随臣拔营，驰援江南！定当竭尽驽钝，驱除逆氛，以保我大清财赋命脉，解皇上宵旰之忧！”
这份奏折，用词恭谨，态度恳切，行动“迅速”，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圣意的“深刻领会”和“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它被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飞向紫禁城，足以暂时安抚那颗因三百万两白银流失而惊悸的帝王之心，堵住满朝文武汹汹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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