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安庆城下,湘军的营寨纹丝不动。
旌旗依旧猎猎,壕沟依旧深挖,地道依旧在夜以继日地向着安庆城墙下延伸。真正的核心主力——曾国荃的吉字营、李续宾的部队,像生了根的巨木,牢牢钉死在安庆外围的各个战略要点上。每日的操练声、号令声、土工作业的声响,比往日更加密集,杀气腾腾,目标只有一个:安庆!
那么,鲍超和张运兰呢?他们的确接到了命令,也的确开始向皖南方向移动。但他们的任务,在曾国藩那封送往祁门大营的绝密手谕中,写得清清楚楚,冷酷如铁:“尔部进抵皖南,非为东援苏杭!首要之务,乃扼守险要,堵绝皖南长毛(指太平军李世贤、杨辅清等部)北窜之路,使其不得一兵一卒增援安庆!安庆城下,乃决死之地,不容有失!若放一贼入安庆,尔等提头来见!”
鲍超,那个以勇猛凶悍闻名的“鲍老虎”,看着这道手令,咧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对着麾下如狼似虎的霆字营吼道:“都听见了吗?大帅要咱们当门神!把皖南通往安庆的路,给老子堵死!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过去!想增援安庆?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吼声震天,杀气弥漫。
张运兰则沉稳得多,但眼神同样锐利。他仔细勘察地图,将部队部署在徽州、休宁一带的关键隘口和交通要道上,构筑工事,广布哨探,如同一张无形的铁网,悄然张开,目标明确:截断太平军皖南主力与安庆守军之间的联系。他们的刀锋,指向的是可能出现的太平军援兵,而非遥远的苏杭。
至于曾国藩本人?
他确实离开了宿松大营。在亲兵护卫下,他轻车简从,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东行,最终抵达了位于皖南山区的祁门。祁门大营迅速设立起来,营门高悬“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的大旗,辕门外车马往来,文书传递频繁,俨然一派“指挥东援”的繁忙景象。
曾国藩坐镇祁门,每日批阅从安庆前线、从皖南鲍超、张运兰处,以及从更远的、正被战火蹂躏的江浙方向雪片般飞来的文书。他给咸丰帝的奏报一封接着一封,详尽地“汇报”着在祁门“调度”各路兵马、“筹划”东援事宜的“进展”,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情溢于纸上。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催促”鲍超、张运兰“加速东进”,“不得延误军机”。
这姿态,做得十足十。在紫禁城看来,曾国藩这位国之柱石,已经“遵旨”放下了安庆,移驻前线,正在殚精竭虑地组织力量,拯救那流血的江南命脉。咸丰帝紧锁的眉头或许能稍稍舒展一些,满朝文武的聒噪或许能暂时平息几分。
然而,只有曾国藩身边最核心的幕僚,如赵烈文、李鸿章等人,才能从那看似繁忙的公务和忧心忡忡的奏折背后,看到那双深陷眼眸里不变的、如寒铁般的意志。他的目光,从未真正离开过安庆城头。祁门,不过是一面精心布置的屏风,一个用来应付朝廷、争取时间的“姿态”。他坐在这里,承受着来自皇帝和江浙士绅的巨大压力,忍受着“迁延观望”、“畏葸不前”的指责,如同老僧入定,只为了一个目标——死死摁住安庆,等待那最后决战的时刻。
安庆城下,湘军的铁锹依旧在挖掘,地道的尽头,火药正在堆积。而祁门大营的灯火,彻夜长明,映照着曾国藩伏案疾书的侧影,那笔尖流淌的墨迹,既是写给紫禁城的“安魂曲”,也是为安庆守军敲响的丧钟。一场巨大的风暴,在表面的“遵旨”和暗地的“抗命”之间,在安庆的生死与江浙的存亡之间,正酝酿到极致。
祁门县城,静卧在皖南层峦叠嶂的怀抱中。当曾国藩的帅旗插上临时修缮的县衙大堂时,随行的幕僚们心头却蒙上了一层阴影。李鸿章尤其感到不安。
他陪着老师勘察地形。站在城头四望,只见青灰色的山岭连绵起伏,壁立千仞,如同一个巨大的、严丝合缝的铁桶,将小小的祁门城死死箍在中央。几条蜿蜒的山路,像垂死的蚯蚓,艰难地钻入密林险隘,通向山外的世界。风穿过狭窄的谷口,发出呜呜的悲鸣。
“老师,”李鸿章终于忍不住,指着四周的群山,声音带着忧虑,“此地形如釜底,四塞之地。进,固然便于呼应安庆;然退路……一旦贼寇扼住这几处咽喉要道……”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无比清晰——此地易进难出,若被合围,便是绝地!
曾国藩捻着胡须,目光深邃地扫过那些沉默的山峦。“少荃所虑,不无道理。”他缓缓道,“然祁门居皖赣之中,背倚江西粮道,前控安庆战局,兼顾皖南诸路。为帅者,当立险地以督战,岂能尽择坦途而避危?”他语气坚定,显然早已权衡利弊,决心已下。“传令下去,加固城防,严查各隘口!粮道务必畅通!”
李鸿章看着老师沉毅的侧脸,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他默默退下,心头却像压上了祁门四周的山峦,沉甸甸的。他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签押房,桌上摊着誊写了一半的旧诗:“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墨迹未干,诗句里的万丈豪情,此刻在现实的群山围困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困在这“釜底”做个抄抄写写的幕僚,与左季高在外募兵练勇、即将独领一军的意气风发相比,云泥之别!他烦躁地将笔掷在砚台上,溅起几点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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