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1864年)八月七日,江宁城的暑气到了顶点,粘稠、滞重,吸饱了血与灰烬,沉甸甸地压在残破的城池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囚室狭小如蒸笼,仅有一扇高窗透进几缕白炽的光柱,光柱里尘埃狂舞。
李秀成蜷坐在这光柱边缘的阴影里,背脊佝偻得如同一张被拉满又骤然松弛的旧弓。沉重的镣铐锁住他的手脚,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起刺耳的刮擦声,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清晰。他面前摊着一叠粗糙的黄麻纸,墨迹新旧交叠。他枯槁的手指紧攥着一支劣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因竭力压制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墨汁凝聚欲滴。
纸页上,墨痕蜿蜒,字迹时而狂放如奔马,时而滞涩如老牛犁地。他正在写“天朝十误”,笔锋如刀,剖开昔日天国肌体上的每一道溃烂疮疤:孤军北伐的冒进,天京事变的自戕,天王后期的昏聩……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剜去心头一块血肉,痛得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着墨迹滴落纸上。写到“八误”,他猛地顿住,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黑,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血洞。他剧烈地喘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那场导致天国元气大伤的惨烈内讧,翼王石达开负气出走,忠良凋零……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不甘的光芒。他颤抖着,在“十误”之后,另起一行,笔锋沉重得仿佛要戳破纸背,写下四个力透千钧、饱含血泪的字:
“防鬼反为先!”
笔尖狠狠顿在“先”字的最后一捺上,墨汁飞溅。他写下了对天国败亡最沉痛的反思,更写下了对这片疮痍大地未来最锥心的警示——真正的祸患,是那些船坚炮利、虎视眈眈的洋鬼子!写完这五字,他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整个人向后重重一靠,冰冷的石墙硌着嶙峋的脊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唯有那支笔,依旧死死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就在这时,囚室那扇沉重的铁门,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被缓缓推开。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外面世界的喧嚣猛地涌入,吹得地上的纸页哗啦作响。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强光,投下长长的阴影,将蜷缩的李秀成完全笼罩。
来人是候补知府李鸿裔。他穿着簇新的石青补服,面容端肃,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与不安。他刻意避开李秀成投来的、平静得令人心悸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响起,如同钝刀刮过生铁:
“忠逆李秀成。”
囚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秀成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奉曾中堂钧谕。”李鸿裔提高了声调,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滚烫的石板上,“尔罪大恶极,国法难逭。念尔尚有悔过自述之举,中堂大人格外开恩,今日,免尔凌迟之苦,赐尔全尸正法。”
“今日”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宣判的槌音,重重敲下。
宣判完毕,李鸿裔微微垂下眼睑,似乎在等待预料中的崩溃、咒骂或哀嚎。他甚至在心里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国法难逭,不能开脱”。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预想中的激烈反应并未出现。李秀成甚至没有抬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片阴影里,仿佛李鸿裔刚才宣布的,是别人无关紧要的命运。过了几息,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头。散乱枯槁的发丝下,那张沾满污垢、刻满疲惫与伤痕的脸上,竟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戚容。唯有那双眼睛,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清晰地映出李鸿裔故作镇定的身影。
李鸿裔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重复了那句准备好的套话:“……此乃国法,不能开脱。”
李秀成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种荒谬现实的无声嘲弄。他看着李鸿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打磨过的石子,沉甸甸地落在死寂的囚室里:
“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愿图报。”
短短十六个字,没有怨恨,没有乞怜,只有一种了然的平静和一种超越生死的、近乎荒诞的承诺。李鸿裔彻底愣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应对之词,在这平静的十六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他不敢再看那双眼睛,狼狈地、几乎是仓皇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囚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平静。
囚室内重归昏暗。李秀成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刚刚写下的“防鬼反为先”那五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近乎珍重地抚过那未干的墨痕。指尖沾上了浓黑。他沉默片刻,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面前所有写满字迹的纸张,一张张,仔细地叠拢在一起。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整理自己破碎的一生。最后,他拿起那叠浸透了他最后心血的纸卷,凑到墙角那盏如豆的油灯火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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