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的陷落如同一场深秋的寒霜,骤然冻僵了江南大地。
同治三年(1864)年秋的鄂北,寒意已然刺骨,铅灰色的浓云死死压着起伏的群山。陈得才率领着残存的太平军,在泥泞不堪的山道上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像是从大地深处拔出血肉相连的根须。雨水冰冷,无情地冲刷着他们褴褛的号衣,洗褪了原本鲜艳的明黄,露出底下破败不堪的麻布本色。一面千疮百孔的黄旗,被湿透的旗面紧紧裹缠在旗杆上,沉重得几乎无法再迎风招展。这支队伍,沉默得像一道流淌的伤口,只在深陷泥泞时发出低哑的号子,声音穿透雨幕,疲惫而执拗,撞在嶙峋的山石上,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赖丞相……就在前面,野三关。”陈得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地对身旁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年轻部将说道。他望向雨幕深处,目光穿透泥泞与绝望,仿佛要将那湿冷灰暗的前路烧穿一个洞来。
野三关,一处废弃的驿站,几间残破的土屋围出个小小的院子,此刻成了捻军暂时的巢穴。一堆巨大的篝火在院子中央熊熊燃烧,驱散着深秋的湿冷。火堆旁,捻军首领张宗禹正用一根粗树枝拨弄着架在火上的半只野兔,油脂滴落,在火焰中爆出滋滋的声响和浓烈的焦香。他穿着捻军惯常的深色粗布短打,外面随意披着一件不知从哪个清军尸体上剥下来的号褂,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几道发亮的旧疤。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带着一种草莽英雄特有的粗粝和警觉。
“宗禹哥,”任化邦大步走进院子,雨水顺着他斗笠边缘不断淌下,他随手将斗笠摘下扔在一边,“哨马报回来了,是长毛的人马,陈得才领着,离关不到十里了,后面还远远缀着些清妖的尾巴,妈的,像跗骨之蛆!”
张宗禹头也没抬,继续翻动着兔子,声音低沉:“赖文光呢?也来了?”
“来了!就在队伍里。”任化邦在火堆旁蹲下,伸出手烤着,压低了些声音,“宗禹哥,咱们真要和这些败退的长毛合一处?他们那‘天父天兄’的调调,听着就腻歪。如今连天京都叫人家端了,天王也死了,还有啥指望?别反倒把僧格林沁那老狗的‘铁骑’引到咱们头上来!”
张宗禹沉默了片刻,目光盯着跳跃的火焰深处。远处,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越来越近,仿佛大地沉闷的心跳。他猛地将兔子从火上取下,撕下一条腿递给任化邦:“僧狗子的铁骑,不追他们,难道就不来啃我们了?鄂豫皖,这巴掌大的地方,还有我们独活的份?”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目光锐利如刀锋,刺破雨幕投向山道拐弯处那片更深的黑暗,“是骡子是马,先看看再说!叫弟兄们,抄家伙,都精神着点!”
沉重的木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推开,一支形容枯槁的队伍如同灰色的潮水,裹挟着浓重的湿气、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缓缓涌入驿站狭窄的院门。为首一人,正是陈得才,他头盔已失,雨水顺着花白的鬓角不断流下,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身后,一个身影缓缓踱出雨幕,跨过门槛,站定在院中跳动的火光之下。
那人身材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一身太平军制式的黄袍早已洗刷得褪色发白,多处撕裂,下摆沾满泥浆。但令人注目的是,他外头竟松松垮垮地罩了一件捻军常见的、未经鞣制的粗糙羊皮袄,两种迥异的装束如此别扭地套在一起,却奇异地在他身上达成了一种沉默的宣告。火光清晰地映亮了他的面庞——赖文光。
与陈得才的疲惫不同,他的脸上刻着深深的忧虑,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内敛的光芒。他站在那里,雨水顺着额发滴落,目光平静地扫过院内每一个捻军汉子警惕而充满审视的脸,最后定格在篝火旁那个高大身影——张宗禹的脸上。
“张旗主,”赖文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和篝火的噼啪,“天塌了,柱子还没倒干净。陈主将和我,带着这点没散架的骨头,来寻一条活路,也寻一条能咬断清妖喉咙的路。” 他的语调平稳,没有天京官话的文绉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直截了当,目光坦然地迎向张宗禹审视的目光。
院中一片死寂。捻军汉子们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许多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或镰枪杆,眼神在赖文光身上和陈得才身后那些残破却依旧紧握着兵刃的太平军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不信任。雨水打在院中积水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任化邦猛地站起来,手中啃了一半的兔腿骨被他狠狠摔进火堆,溅起一片火星。“活路?咬喉咙?”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愤怒,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开,“赖丞相!你们的天京城呢?你们的天王呢?你们那套拜上帝的把戏,顶个鸟用!如今倒好,把僧格林沁那条最凶的恶狗引到了鄂北!合一处?合一处等着被他的马队碾成肉泥吗?我们捻子,没你们那套虚头巴脑的天国梦,要的是实打实的活命!跟你们绑一块儿,怕是死得更快!”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破了院内凝滞的空气,也戳向太平军残部心中最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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