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1865年)秋,江宁城(南京)。
曾经的天京城,依旧笼罩在巨大的战争创伤之下。秦淮河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朽木和难以言说的污物,两岸昔日雕梁画栋的河房,十室九空,断壁残垣在秋风中呜咽。高大的城墙布满炮火轰击的坑洼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像一张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脸。街道上行人稀少,大多面黄肌瘦,步履蹒跚。偶有推着独轮车、载着些许杂货的小贩经过,车轮碾过破碎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呀声,更添几分荒凉。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焦糊味、腐烂的淤泥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萧瑟。太平天国的“天京”旧梦早已破碎,留下的是一座元气大伤、奄奄一息的巨城。
两江总督衙门前,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曾是太平天国天王府的旧址,如今被稍加修葺,作为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行辕。辕门前,象征总督威严的帅字旗和“曾”字大纛在略带凉意的秋风中猎猎作响。一队队穿着崭新号褂、精神抖擞的湘勇亲兵持枪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辕门内,不断有身着各色官服的僚属、幕宾步履匆匆地进出,传递文书,禀报事宜,虽然忙碌,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外间死寂的、正在复苏的秩序感。
签押房内,光线明亮。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正伏在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批阅文书。他比几年前在安庆时显得更加清癯,脸颊深陷,颧骨突出,眼袋浮肿,右眼几乎完全失明,仅靠左眼视物,目光却依旧沉静锐利。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宁绸夹袍,外罩一件玄色马褂,顶戴端正地放在案头,花白的辫子垂在脑后。案头堆积着如山的卷宗,墨迹未干的朱批在雪白的宣纸上显得格外醒目。他时而凝神细看,时而提笔疾书,动作沉稳而专注,只有偶尔因眼疾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出身体的沉重负担。
“涤帅,”幕僚赵烈文捧着一叠新到的文牍,轻步走进来,声音带着关切,“这些是皖南、苏北几府新报上来的荒地清丈册子。您已连续批阅两个时辰了,是否歇息片刻?眼疾要紧。”
曾国藩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抬眼望向窗外。透过敞开的轩窗,可以看到总督衙门后园中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残荷,以及远处城垣上尚未清理干净的战争痕迹。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惠甫(赵烈文字),歇不得啊。江宁一城,两江三省,疮痍满目,嗷嗷待哺。朝廷将这副重担交予我手,非为让我坐享其成,乃是要我收拾这破碎山河。僧王新丧,捻匪北窜,直隶震动,朝廷倚重东南钱粮如渴骥奔泉。若我两江不能速速恢复元气,筹措军饷,接济京畿,则大局危矣。”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重。
他拿起案头一份墨迹淋漓的告示底稿,递给赵烈文:“‘招垦荒地、永减赋额’的章程,再推敲一遍,务求清晰,速速刊印,遍发各府州县,晓谕乡民。尤其要写明,凡愿认垦荒地者,第一年免征钱粮,第二年减半,第三年方按熟地轻则起科。垦熟之地,即归垦者所有,发给田契,永为世业。此乃定人心、复农桑之根本,切不可有丝毫含糊,更不许胥吏从中盘剥勒索!”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永减赋额”四个字上,眼神锐利如刀。
“是!卑职明白!”赵烈文肃然领命,深知此策关系重大。太平天国战乱十余年,江浙皖赣等富庶之地人口锐减,田地抛荒无数。不解决土地和赋税问题,恢复民生、稳定秩序皆是空谈。
“还有,”曾国藩拿起另一份文书,“江宁府呈报,城中流民日增,多为战后无家可归、无业可依者。传我令,在城内择空旷安全之地,设立‘栖流所’数处,由藩库拨付米粮、购置简易草席木料,搭建临时棚屋,暂供栖身。另于城外沿江官地,规划‘粥厂’,每日施粥两次,务使老弱妇孺不致饿毙。此事交由江宁知府亲自督办,若有克扣赈济、中饱私囊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气。乱世用重典,仁慈与铁腕必须并行。
赵烈文飞快记录着,心中暗叹。这位以“湘军”铁血闻名的总督,此刻的政令却处处透着对民生疾苦的深切体察。
数日后,一道道饱含着休养生息之意的政令,如同初春的暖风,开始吹拂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江宁城东,昔日繁华的夫子庙一带,如今瓦砾成堆。然而,在断壁残垣间,一块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却支起了一溜简陋却整齐的草棚。棚顶是新铺的茅草,散发着干燥的气息。棚子前,支着几口巨大的铁锅,锅下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白色的蒸汽裹挟着粮食的香味,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排着长长的队伍,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渴望,紧紧盯着那冒着热气的粥锅。
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在旁边维持秩序,声音虽严厉,却少了往日的跋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接过衙役递来的一碗热粥,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滚落,滴进碗里,他喃喃低语:“有粥了……官府……给粥了……”
这简单的粥棚,成了绝望中第一缕微弱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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