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赵烈文面色凝重：“回涤帅，严抚台回复……言豫北回乱未靖，豫军主力被牵制，实难分兵南下……”
“山东呢？！阎敬铭不是说鲁境稳固吗？！为何不派兵堵截张宗禹东窜之路？！”
“阎抚台……称鲁西曹州等地亦发现捻匪游骑，东军各部皆在防区固守，不敢擅离……且……”赵烈文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且山东藩库告罄，欠饷数月，军心不稳，恐难驱使……”
“借口！都是借口！”曾国藩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他深知，僧格林沁死后，朝廷对他这位手握重兵的汉臣猜忌日深，暗地里纵容甚至默许各省督抚对他阳奉阴违，处处掣肘。粮饷？更是被户部和各省以各种名目克扣拖延，前线将士怨声载道，何来战力？他苦心经营的运河长墙、四镇联防，在各省督抚的私心和朝廷的猜忌下，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堡垒，处处漏风！
就在这时，一份加着兵部火漆的六百里加急军报被呈了上来。
曾国藩颤抖着撕开火漆，展开一看，眼前猛地一黑，几乎栽倒！
军报赫然写着：“八月初七日，捻匪张宗禹部主力，趁沙河、贾鲁河汛期水浅，侦知河南绿营段防务空虚，于西华县逍遥渡口，强行涉渡！守渡绿营一触即溃！贼骑已尽数渡过贾鲁河，窜入豫中平原！千里河防……功亏一篑！”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曾国藩口中喷出，溅在面前那份宣告他战略彻底破产的军报上！殷红的血迹在黄纸上迅速洇开，触目惊心！
“涤帅！”赵烈文和旁边幕僚惊呼着抢上前扶住。
曾国藩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软了下去，仅存的左眼死死盯着那份染血的军报，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痛楚、不甘，以及一种大厦倾覆般的绝望。沙河—贾鲁河防线，他寄予厚望的最后一道锁链，终究还是断了！捻军如同出笼的猛虎，冲入了更为广阔的天地！而他，耗尽了心力，熬干了病体，却落得个满盘皆输！
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朝野哗然！弹劾曾国藩“剿捻不力”、“劳师糜饷”、“贻误战机”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紫禁城。朝廷的震怒和失望，终于化作了冰冷的旨意。
同治五年（1866年）九月十二日，一队风尘仆仆的宫廷侍卫，护送着一名面无表情的钦差，抵达了弥漫着失败和悲凉气息的徐州钦差行辕。
大堂之上，香案早已设好。曾国藩在赵烈文的搀扶下，强撑着病体，穿戴整齐，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他身形佝偻，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面色灰败，唯有那身象征权力的官袍，沉重地压在他瘦削的肩头。
钦差展开明黄的圣旨，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
“上谕：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督师剿捻，历时一载，师久无功。捻匪张宗禹、赖文光等凶焰益炽，流窜数省，逼近畿辅。沙河、贾鲁河之役，调度失宜，致贼窜逸，千里河防，溃于一隅！实属有负委任！着即……开缺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拔去双眼花翎，革去一等毅勇侯爵，暂留钦差大臣关防，以观后效！剿捻钦差大臣一职，着由江苏巡抚李鸿章……接办！望其殚竭心力，迅扫贼氛，以副委任！钦此！”
“臣……曾国藩……领旨……谢恩……”曾国藩的声音沙哑微弱，几乎难以听清。他深深叩下头去，额头触碰在冰冷的地面上，久久未曾抬起。花翎被摘去，象征着无上荣宠的侯爵大帽被取下，那一刻，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大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那冰冷的圣旨，如同最后的判决，宣告着他呕心沥血的剿捻方略，连同他个人的功名勋业，一同轰然崩塌。
数日后，徐州城外。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一辆简朴的青呢马车停在官道旁。李鸿章只带了少数幕僚和亲兵，亲自来送。他一身簇新的官服，气宇轩昂，与形容枯槁的曾国藩形成了鲜明对比。
“恩师……”李鸿章上前一步，深深作揖，语气复杂。
曾国藩在仆役搀扶下，勉强站稳。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布袍，头上没了顶戴花翎，更显苍老落魄。他摆了摆手，声音疲惫至极：“少荃（李鸿章字）……不必多礼。剿捻这副千斤重担，还有这残局……就……就托付与你了。”他顿了顿，昏花的眼睛努力想看清眼前这位即将接替自己的学生，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捻匪飘忽，尤善骑战……步卒追之不及……各省掣肘，粮饷艰难……此间困厄，尤胜发逆……慎之……勉之……”
李鸿章肃然道：“恩师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朝廷所托！”
曾国藩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在仆役搀扶下，艰难地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轮辘辘，碾过飘落的枯叶，向着南方的方向缓缓驶去。车后，只留下那片他曾倾尽所有试图掌控、最终却铩羽而归的北国平原，以及身后那座象征权力更迭、此刻已属于李鸿章的徐州城。
李鸿章目送马车消失在烟尘中，转身，目光投向北方那片危机四伏的战场，眼神锐利而凝重。他知道，曾国藩留下的不仅是一个烂摊子，更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警示：湘军已老，旧法难行，剿捻之路，注定是一条需要用全新思维和铁血手腕才能蹚出的血路。而曾国藩时代的落幕，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凄凉。运河岸边，那曾经耗费无数民脂民膏、寄托着困锁蛟龙希望的“千里长墙”，在无人看顾的秋风中，正迅速被荒草和尘埃覆盖，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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