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隆河的血腥味还没散尽,湖北安陆府的行辕里先闹翻了天。刘铭传吃了大亏,折了兵将,丢了大脸,可他是李鸿章的心头肉、淮军的门面,哪能就这么栽了?李中丞的幕僚班子连夜点灯熬油,笔杆子摇得飞起,一份颠倒黑白的奏报就炮制出来了。
奏报里说:鲍超的霆军,原定卯时合击,却“迁延不进,坐视铭军苦战”!等到铭军“独力支撑,重创贼寇”之后,鲍超才“姗姗来迟,趁捻匪力疲,攫取战果,冒功饰过”!结论更狠:鲍超“贻误戎机,几陷铭军于覆没,其心可诛”,请朝廷严办,以“明正典刑,儆效尤”!
这盆脏水,劈头盖脸就扣在了鲍超头上。消息传到霆军大营,鲍超正光着膀子让军医给他裹胳膊上的刀伤(尹隆河救刘铭传时挨的),一听这奏报内容,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他一把推开军医,抓起案上那份抄来的奏报副本,呼啦一下撕得粉碎,破口大骂:
“李鸿章!刘麻子!我操你姥姥!老子拼了命从死人堆里把你刘麻子扒拉出来,倒成了老子贻误军机?!老子冒功?!姓李的,你他娘的心让狗吃了!护犊子护到黑白不分了!”
营帐里的霆军将领们也都炸了锅,个个义愤填膺:
“大帅!这口气不能忍!咱们找李中丞说理去!”
“对!尹隆河两岸的百姓都看着呢!咱们霆军兄弟的血还没干透!他李鸿章敢这么颠倒黑白?!”
“大不了闹上金銮殿!请朝廷派人来查!”
鲍超胸膛剧烈起伏,络腮胡子都气得直抖。他环视着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兄弟,看着他们身上还没拆的绷带,听着帐外那些伤兵的呻吟,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寒心涌了上来。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吵什么吵!说理?跟谁说?李鸿章是钦差!他的话,朝廷信!咱们……咱们算个屁!”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苍凉,“老子打了一辈子仗,砍过多少长毛的脑袋?到头来……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嘿……嘿嘿……”他竟发出一阵惨笑,笑着笑着,那笑声就变成了哽咽。
没过几天,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没砍鲍超的脑袋,但措辞比刀子还狠:
“上谕:提督鲍超,督师剿捻,于尹隆河之役,未能如期会剿,致铭军孤军受挫,损兵折将,实属调度无方,咎无可辞!着拔去双眼花翎,褫夺黄马褂,交部严加议处!念其旧有微劳,暂留本任,戴罪图功,以观后效!若再敢玩忽懈怠,定斩不饶!钦此!”
旨意念完,行辕大堂一片死寂。鲍超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跳。拔花翎、夺黄马褂、交部议处……这哪里是斥责?这是把他鲍超几十年血战挣来的脸面,扒光了丢在地上踩!还“戴罪图功”?这罪他认吗?这功他还能立吗?
“臣……鲍超……领旨……谢恩……”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起头时,额头一片青紫,眼中那曾经如同烈火般的悍勇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绝望。
回到大营,鲍超把自己关在帐里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第二天清晨,他出来了,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叫来文案师爷,声音嘶哑干涩:
“写折子。就说……我鲍超,尹隆河一役,身负重伤,加之旧疾复发,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实在无法支撑军务……恳请天恩,准我开缺回籍……治病养伤。”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替兄弟们……写个请饷的呈子,最后一次。”
师爷含泪应下,知道大帅这是心寒透顶,去意已决。
辞呈和请饷的文书很快递了上去。李鸿章的批复来得更快、更绝:鲍超“患病属实,情有可悯”,准其开缺回籍调养!至于霆军三十营将士?李中丞大笔一挥:“剿捻事大,兵贵精不贵多。霆军各部,即行裁撤归并!士卒择优补入淮军各营,余者……发给欠饷一月,遣散回籍!”
裁撤令一下,整个霆军大营如同炸了锅,随即陷入一片死寂般的绝望。
发欠饷那天,场面凄凉。昔日杀气腾腾的霆军营盘,此刻弥漫着散伙的悲凉。三十营人马,黑压压地聚在校场上。军需官抬出几口沉重的银箱,按着名册,一个个叫名字。领到那少得可怜、还不知被克扣了几层的“欠饷”碎银子的老兵,大多默默无语,只是紧紧攥着那点银子,粗糙的手微微颤抖。有人蹲在地上,抱着破旧的号褂呜呜地哭。有人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安陆府城的方向,那里有李鸿章的行辕。
“大帅……我们……”几个跟随鲍超十几年的老营官,围在鲍超简陋的行囊前,哽咽着说不出话。
鲍超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头上没了顶戴,像个寻常的乡下富家翁。他看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即将各奔东西的老兄弟,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其中一个老营官的肩膀,哑声道:“散了吧……都……散了吧……回家去……好好……活着。”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辕门外,一辆雇来的青布骡车已经等着。鲍超最后看了一眼那面残破的“霆”字大旗,那旗还在寒风中无力地飘着。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把这军营的气息都吸进肺里,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厢。
骡车吱呀呀地启动,缓缓驶离了这座曾经威震敌胆的大营。辕门口,不知是哪个绝望的老兵,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猛地冲过去,一把扯下那面“霆”字大旗,发疯似的撕扯起来!布帛撕裂的声音刺耳揪心。更多的人涌了上去,对着那面代表他们荣耀和归属的旗帜拳打脚踢,哭骂声、嘶吼声响成一片……
李鸿章坐在温暖如春的行辕签押房里,正批阅着关于淮军整编和补充霆军精壮的报告。师爷轻步进来,低声禀报:“中丞,霆军……已全部遣散完毕。鲍超……也已离营南归了。”
李鸿章笔锋未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脸上无波无澜。他拿起一份新的名册,上面列着从霆军挑拣出来、即将补入淮军各营的“精壮”名字。他提笔蘸了蘸朱墨,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圈,动作沉稳而精准。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不知飘向何方。行辕深处,那份关于尹隆河之役“大捷”、刘铭传“力战有功”的请功奏折,墨迹早已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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