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六年冬,十一月。山东,寿光。
寒风如刀,刮过弥河两岸枯黄的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地间是一片肃杀的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碾碎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河面尚未完全封冻,浮冰相互撞击着,流淌着刺骨的寒意。
赖文光立马于一处低矮的土岗上,他身上那件曾经鲜艳的王爷战袍早已破旧不堪,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渍。他深邃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狭长的绝地——西面,是清妖重兵封锁、炮舰游弋的运河,如同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铁壁;东面,是波涛灰暗、吞没一切希望的大海。寒风卷起他散乱的花白鬓发,也带来了营地里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伤兵的哀嚎、战马因饥饿和无草料发出的悲鸣,以及一种更可怕的、死寂般的沉默。
“遵王…” 一个年轻的掌旗官步履蹒跚地走来,嘴唇干裂,声音嘶哑,“…最后几匹驮马…也杀了。兄弟们…实在撑不住了。” 他的眼神空洞,看不到一丝光亮。
赖文光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冰冷的缰绳,指节发白。他仿佛能看到身后那些追随他转战千里的弟兄们,此刻正蜷缩在寒风中,用颤抖的手刮着树皮,咀嚼着冰冷僵硬的皮革。他们的脸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失去了人形,唯有眼中还残存着对眼前这位领袖的一丝信任,如同风中残烛。
“告诉弟兄们,”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末路英雄的镇定,“再撑一撑。清妖的铁壁,总有缝隙。我们能冲出去一次,就能冲出去第二次。”
然而,他心底知道,这次不同了。李鸿章这张由运河与大海织成的巨网,冰冷、坚韧、毫无破绽,正一点点抽干他们最后的气力。
与此同时,运河西岸,淮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严寒。李鸿章端坐在帅案后,身披玄狐大氅,面色沉静如水。他面前摊开着最新的各路塘报,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捻军日益缩小的活动范围和侦察到的窘迫状况。
刘铭传、郭松林、潘鼎新等一众淮军悍将按剑肃立,帐内弥漫着大战前夕的紧张与期待。
“禀大帅!”一名探马冲入帐内,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捻逆粮尽援绝,人马倒毙日甚,其部已溃散不堪,战力十不存一!”
李鸿章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帐下诸将。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弥河与渤海之间的那片区域。
“时机已至!逆匪饥寒交迫,人马疲敝,已成瓮中之鳖!”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铭传!”
“末将在!”刘铭传踏前一步,甲叶铿锵,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建功的火焰。赣榆之战后,他亟待用一场更彻底的胜利来奠定自己的威名。
“你部为前锋,直捣赖逆中军!”
“松林、鼎新,尔等率部两翼合围,步步紧逼,不得使一人漏网!”
“传令水师及各营,封锁所有通道,尤其是南面六塘河方向!我要这弥河两岸,成为捻匪的葬身之地!”
他的命令清晰冷酷,如同这冬日的寒风。
“此战,务求全功,彻底殄灭,以慰圣心,以安天下!”
“嗻!”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地冲出大帐。很快,低沉而绵长的号角声划破寒冷的天空,淮军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了最后的、无情的碾压。
总攻开始了。
火炮率先发出怒吼,沉重的炮弹划破阴沉的天空,狠狠砸入捻军混乱的营地,掀起漫天泥土和残肢断臂。紧接着,如同黑色的潮水,淮军步骑兵组成的无数个方阵,踩着整齐而致命的步伐,从西、北、南三个方向压了过来。洋枪齐射的爆响如同疾风骤雨,铅弹组成一道道死亡之墙,向前推进。
“弟兄们!跟清妖拼了!” 赖文光挥刀怒吼,率领着那些骨瘦如柴却眼神疯狂的战士们,发起了最后一次反冲锋。
这是一场绝望的搏杀。饥肠辘辘的捻军士兵往往还没冲到清军阵前,就被密集的弹雨射倒。弥河岸边,人马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汩汩流入河中,将大片河水染成骇人的猩红,连浮冰都变成了诡异的红色。硝烟、血腥味和垂死的惨叫声笼罩了整个战场。
战至黄昏,捻军战线彻底崩溃。赖文光身边仅剩数十骑亲兵,每个人都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遵王!走啊!” 一名老侍卫猛地一鞭抽在赖文光坐骑的后臀,自己却调转马头,狂吼着冲向追来的淮军,瞬间被吞没。
赖文光双目赤红,牙关咬出了血,他知道大势已去。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尸山血海的战场,猛地一扯缰绳,带着最后一点种子,向南突围而去。
然而,逃亡之路同样绝望。沿途州县团练闻风而动,设卡拦截。淮军轻骑紧追不舍。渡过六塘河的希望彻底破灭。
一个月后,扬州城外,瓦窑铺。
赖文光伏在一匹即将倒毙的瘦马背上,他的战袍破碎,肩上一处枪伤还在渗血。身后,已再无一名弟兄。冰冷的细雨开始落下,打在他滚烫的脸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四面响起,火把的光芒照亮了这片泥泞的洼地。淮军游击吴毓兰率部将他团团围住,长矛和枪口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赖文光缓缓直起身,尽管狼狈到了极点,他的目光却依旧锐利而平静。他慢慢抬起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仿佛不是被捕,而是准备出席一场重要的仪式。
吴毓兰策马向前,高声喝道:“赖文光!你已山穷水尽,还不下马受缚!”
赖文光看着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朗声道:“吾乃太平天国遵王,天军大将,岂能屈膝于清妖爪牙?今日兵败,唯死而已!”
他的声音在寒冷的雨夜中清晰地回荡,充满了不屈的傲气。
不久后,扬州城内。面对审讯,赖文光慨然自述抗清经历,洋洋数千言,“惟一死以报邦家,以全臣节!” 最终,英勇就义。
弥河的血色早已被冬雨冲刷淡去,但这场战役的结局和一位英雄的末路,却深深地刻入了历史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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